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5-04 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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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2-06-24 08:49
鲁迅:以笔回敬手*
作者:傅国涌
不带钥匙出门
1933年6月18日,上海法租界,一阵*声夺去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的生命。面对同伴的惨死,鲁迅悲愤交加,当天他在写给曹聚仁的信中说:“*反动派的残暴程度超过了欧洲先前虐杀耶稣教徒的记录。”第二天,他对来访的冯雪峰说起杨杏佛遭暗杀时的情境:“可见他当时是清醒的,首先掩护了自己的孩子……就说动物罢,也有动物的本性,临难时也先救护幼小者。有后代,就是有将来!……能够如此,也是不容易的。”痛惜之情溢于言表。冯雪峰认为他对杨杏佛临难时所表现的镇静态度和所流露的人性,表露了自己无比的敬佩与赞美,正是在这种敬佩与赞美中蕴涵着他至为深沉的痛惜。6月的上海杀机四伏,风声鹤唳,“勾命单”上赫然就有鲁迅的名字。杨杏佛入殓那天,到处传闻*特务还将继续暗杀同盟的人,特别是蔡元培和鲁迅。有些知识分子被吓得“鸡飞狗走”,亲友们都为他的生命而担忧,劝阻他出门,或暂时避一避,但他都拒绝了。
6月20日,鲁迅毅然告别家人,和许寿裳一同前去参加战友的入殓式。那一天他确实不存幸免之心,出门时不带房门钥匙。据邹韬奋回忆:“杨先生死后,送往万国殡仪馆大殓,当时人心浮动,吊者寥寥,不过数十人而已。”鲁迅、宋庆龄、蔡元培、沈钧儒、洪深等人参加了入殓式,邹韬奋、胡愈之赶到时遗体正在入棺,同盟的重要人物之一林语堂没有来。晚上,鲁迅对来访的冯雪峰谈了一些看法,“今天蔡先生是去的,他很悲哀……打死杨杏佛,原是对于孙夫人和蔡先生的警告,但他们两人是坚决的。”接着,他以赞许的口吻提到了老朋友许寿裳,说:“季茀也是去的。”他同时说:“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林语堂就没有去,其实他去送殓又有什么危险!”他对许寿裳也说过:“语堂太小心了。”(1933年7月2日,杨杏佛出殡时林语堂是去了的。)
同一天,鲁迅在《〈伪自由书〉后记》中记下了杨杏佛被暗杀的详细时间——“六月十八日晨八时十五分”,并以惯有的冷嘲热讽的笔调驳斥了《社会新闻》有关他逃离上海到青岛去了的谣言,他说:“否则,一群流氓,几支手*,真可以治国平天下了。”
6月25日夜,鲁迅给两位日本朋友写信。在给山本初枝的信中他说:“近来中国式的法西斯开始流行了。朋友中已有一人失踪,一人遭暗杀。此外,可能还有很多人要被暗杀,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
在给增田涉的信中,他写道:“目前上海已开始流行中国式的白色恐怖。丁玲女士失踪(一说被暗杀),杨铨氏(民权保障同盟干事)被暗杀。据闻在‘白名单’中,我也荣获入选,而我总算还在写信。”
那段时期,鲁迅的文章、书信、日记几乎都和杨杏佛的死有关。面对死神的威胁,他坦然自若,不存侥幸,他宣告——“只要我还活着,就要拿起笔,去回敬他们的手*。”这是20世纪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在杀戮、监禁、失踪接连发生,生命没有保障的时刻发出的声音。我始终相信有了这样的声音,衰亡民族就还有希望。以笔回敬手*,也许有人笑话他以卵击石,飞蛾投火,无济于事,白白送死。但以鲁迅阅世之深,他决不是盲目蛮干的人,他一贯主张“战斗当首先守住营垒,若专一冲锋,而反遭覆灭,乃无谋之勇,非真勇也”。然而他决不贪生怕死,在野蛮的杀戮面前保持沉默,在他一生中,面对这样的罪恶,在很多时候他都公开、直接地*了、谴责了。他的作为常使我想起爱因斯坦的那句不朽的名言——“在长时期内,我对社会上那些我认为是非常恶劣的和不幸的情况公开发表了意见,对它们的沉默就会使我觉得在犯同谋罪。”
左、中、右都有的民权保障同盟名单
身后被誉为“民族魂”、“硬骨头”的鲁迅,一生以孤军奋战的生活居多。虽然他年轻时在日本也加入过光复会,“五四”时期是《新青年》群体的一员,自称奉“将令”创作,晚年参与发起过“左翼作家联盟”、自由大同盟等。但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孤军奋战,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是他和本民族的精英共同推进*事业的一次努力,在民族历史上留下了极为重要的一页。尽管现在有人以种种理由证明这后面有红色背景,是被某种特殊势力操纵的,但不能否认这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组织,是以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鲁迅等为代表的民族精华一次争取*、保障*的集体壮举。翻开民权保障同盟的名单,我们可以看到:
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邹韬奋、胡愈之、史沫特莱、伊罗生、王云五、郁达夫、茅盾、叶圣陶、王造时、鲁迅、周建人、黎照寰、胡适、李济、成舍我、蒋梦麟、马幼渔、许德珩、陶孟和、张奚若、任鸿隽、沈钧儒、陈衡哲……
这里有自然科学家、社会科学家、作家、新闻记者、编辑、出版家、律师,几乎都是各个领域第一流的人物,还有左翼的外国记者。他们中许多人的*倾向未必一致,套用旧的俗语可以说左、中、右各色人等都有,但他们在1932年秋冬到1933年夏天那一短暂的瞬间,却都义无反顾地站到了*的旗帜下。这样一大批优秀的知识分子聚集在一起为*奔走呼号,不仅在20世纪历史上是流星般划过的壮丽一幕,也注定了要引起后来人们长久的关注。鲁迅虽然不是中国民权同盟的主要发起人和领导人,但就他的一生来说,这也是他介入最深的一个团体之一,在长达半年多时间中他亲身参与了同盟的大量活动。
同盟的酝酿、筹备时期开始于1932年夏秋之际,1932年12月18日,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黎照寰、林语堂等五人联名在《申报》发表宣言,10天后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宣告正式成立。同盟的宗旨是超越党派的关系,保障普遍*,如言论新闻出版自由、结社自由等,特别注重于保障*犯的权利。
鲁迅加入同盟是蔡元培邀请的,蔡与鲁迅是浙江绍兴同乡,*元年鲁迅即在蔡元培领导的教育部任职,蔡任北大校长时期,他也曾在北大讲课。1927年12月,蔡元培推荐鲁迅担任南京*大学院特约撰述员,每月可以领取300元津贴,一直持续到1931年底,可见两人渊源之深。据鲁迅日记记载,同盟成立不久,1933年1月4日,鲁迅收到蔡元培的来信。两天后(1月6日),“下午往商务印书馆邀三弟同至*研究院*保障同盟干事会”。11日,“下午往商务印书馆访三弟,即同至*研究院开*保障同盟会”,17日的会上鲁迅被选为上海分会执行委员之一。鲁迅的三弟也就是周建人,当时在商务印书馆工作。据胡愈之回忆,鲁迅除了介绍周建人入会,还托周建人邀请胡愈之,再通过胡邀请邹韬奋入会,他俩都参加了,并成为同盟临时*执行委员。
吸纸烟不用火柴
宋庆龄写于1977年8月2日的《追忆鲁迅先生》一文,起码有三处值得商榷。一、她说1932年夏天杨杏佛请鲁迅加入同盟,显然不确切。二、她说当年秋季鲁迅、蔡元培和她都被选为执行委员,时间记错了。三、她说鲁迅与杨杏佛1927年同时加入中国济难会以后相识,与杨杏佛之子杨小佛的回忆不符。杨小佛说,鲁迅与他父亲虽然*元年即在南京临时*同时任职,但一在教育部,一在总统府,并不认识。两人和济难会发生关系时也不像有过接触。当然,他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如蔡元培、许寿裳、林语堂等,史沫特莱跟他们的关系都比较密切,认识也是很正常的。但介绍鲁迅入会的是蔡元培,不是杨杏佛,时间在1933年1月初。当然,在以后的近半年中鲁迅和杨杏佛的关系非常紧密。杨小佛回忆,因为鲁迅住得远又没有电话,为了鲁迅的安全,他父亲开会前总是写一张便条请孔敏中(当时在*研究院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工作)开汽车将鲁迅接来,会开好了杨杏佛自己送回去,杨小佛还陪同送过一次,路上小佛向鲁迅要他的小说,他说过去出版的早已送完了,新的小说则没有,并答应送照片给小佛。几天后杨杏佛将一张有鲁迅亲笔签名的半身像交给儿子,可见他们关系的密切。
在长夜如磐的中国,鲁迅并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1933年元月胡愈之在《东方杂志》发起“新年的梦想”征文时他就没有参与“做梦”。他说,如果不梦见“大同世界”实现之前的“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梦想中的好社会是不会来的。1933年2月12日,他给好友台静农的信中就说过:“民权保障会大概是不会长寿的,且听下回分解罢。”杨杏佛之死以血的事实证明了这一切,但鲁迅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对民权保障同盟他是热情的,不仅介绍其他人参加,自己也抽时间参加了大多数会议和活动。对于当时会议的情景,邹韬奋在《患难余生记》中有第一手的生动记述:
“开会时最有趣的是鲁迅先生和胡愈之先生的吸纸烟。他们两位吸纸烟都用不着火柴,一根刚完,即有一根接上,继续不断地接下去。”
穿过时光的隧道,遥望当年上海亚尔培路331号一楼那间长条形的会客室里,德高望重的蔡元培先生主持会议,宋庆龄、杨杏佛、林语堂等用流利的英语即席发言,鲁迅与胡愈之吞云吐雾,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纸烟……
开会前后,他们常常在房子前面的大阳台和草地上散步、谈天,杨杏佛常在这里为人们拍照,鲁迅有几张照片也是在这里拍摄的。1933年6月12日,也就是杨杏佛遇难前6天的鲁迅日记中还记着:“得杨杏佛信并我之照片一枚,夜复。”
“丁事的*,是不中用的”
一是1933年2月17日具有世界影响的英国文学家肖伯纳访问上海,由宋庆龄出面接待,鲁迅参加了与肖伯纳的会面、记者招待会等活动。
二是对胡适的批评。1933年2月,作为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北平分会*的胡适在《晨报》、北平《*日报》、《字林西报》等报纸发表了一系列有关民权保障、*犯问题的谈话,与宋、蔡、杨等所代表的同盟总会观点不一。3月1日,鲁迅曾致信台静农——“闻胡博士有攻击民权同盟之文章,在北平报上发表,兄能觅以见寄否?”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据说也是他率先提出了开除胡适出盟的建议。3月4日,《申报》登出民权保障同盟开除胡适的消息。此后,鲁迅写下《“光明所到……”》等文批评胡适,尖锐地指出他所讲的“*”实际上是“*权”。
三是1933年5月13日,鲁迅曾和宋庆龄、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史沫特莱等一起,代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到德国驻上海领事馆递交*书,严正
*德国法西斯惨无人道、蹂躏*、压迫无辜学者作家、摧残文化的罪恶行径,谴责希特勒*、*犹太人。*书曾在《申报》等报刊公开发表。*无国界,一切反人道、*的行为,尽管不是发生在本民族,不是发生在自己的国土上,也要站出来谴责。这是鲁迅等先辈们早已认识到的简单不过的道理。那一天的鲁迅日记中只是简单记着:“上午往*研究院,又至德国领事馆。”
四是1933年6月初,鲁迅、蔡元培等20位文化界人士联名在《申报》、《大美晚报》发表宣言,强烈*非法杀害抗日爱国人士林惠元,为他呼冤昭雪。林是福建龙溪民众教育馆长、抗日会常委,因主张抗日得罪了当地有势力的商人,被诬为“通匪”遭到逮捕,未经审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被军队*决。
五是1933年5月,女作家丁玲失踪、潘梓年被捕,鲁迅也遭到恫吓。报纸上曾报道丁玲被害的消息,鲁迅为此还写过一首七绝《悼丁君》。6月26日,他在一封信中谈到此事还愤愤然,他说:“丁事的*,是不中用的,当局那里会分心于*。现在她的生死还不详。其实,在上海,失踪的人是常有的,只因为无名,所以无人提起。杨杏佛也是热心救丁的人之一,但竟遭了暗杀,我想,这事也必以模糊了之的,什么明令缉凶之类,都是骗人的勾当。听说要用同样办法处置的人还有十四个。”
其实,*还是起了作用的,丁玲终于活了下来,并在几年后去了延安。这固然有其他种种原因,但我相信民权保障同盟及文化界的*还是发挥了积极的影响。鲁迅在冷若冰霜的文字背后,跳动着一颗炽热的心。他对丁玲的命运,对无数无名的受*者的命运一样都是关心的。他之所以参加民权保障同盟,与他始终没有泯灭的人道主义情怀是分不开的。在鲁迅身上,我们总是可以体会到更多富有人性色彩的东西,而不是意识形态的东西,他晚年向往苏联、支持左翼文艺运动,主要出于对蒋介石*政权的一种反抗,他所追求的还是“五四”时代的理想,人道主义是他思想的内核,没有人道主义、*关怀,鲁迅的精神世界将是苍白的。他肩起黑暗的闸门,放青年到光明的地方去,他推翻吃人的宴席,他呼唤“救救孩子”,与他参加民权保障同盟一样都是人道主义追求的体现,和他当年“三·一八”事件后的*一脉相承。
1933年6月20日下午,大雨滂沱,鲁迅在参加杨杏佛入殓仪式之后,冒雨踏上归途。雨水中仿佛也充满了血腥味,巨大的悲痛与愤怒甚至模糊了他的双眼,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一气呵成,写下了被许寿裳称为“才气纵横,富于新意,无异龚自珍”的一首七绝:
“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这首小诗和他的《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等文章一样,注定了要和《阿Q正传》一起长久地传诵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