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兰第6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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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07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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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2-06-30 19:01
6病室是我的名字。是那个热得挤干了植物水分的夏天,一个衣服裤子头上脸上手上脚上凡是和这个世界接触的部分都星星点点地撒满了涂料的小工人用大红色的油漆印在我门上方的透明玻璃框上的。
我像我的10个阿拉伯数字组成名字的众多兄弟一样难分伯仲,我们加起来就是那幢火柴合式建筑水泥原色的五层高的住院部大楼中数百间病房。如果不是病室门上方玻璃框上的阿拉伯数字作为我们身份的代号,工作将陷入无序,外人更是无法将我们区别开来的。因为我们的模样和那个穿中山服的时代一样,全是清一色的克隆——灰色的水泥地、一米二高的深绿色涂料墙裙、40瓦一支的日光灯照明、两扇需要窗钩固定的木窗、一扇有简易铝制拉手的木门,更统一的是同一朝向放置的木制单人病床和床头柜,木床上同一规格但透气性好的棕垫,一床被活人或死人压迫过成千上万次而变得没有厚度的棉絮,当然上面会铺上消过毒的白被单和装满糠壳的白色枕头。算起来,6病室这个名字已经使用了23个年头,但真正叫得响亮起来却是这几年的事。
那时候多好啊!说来也奇怪,即使是在那样艰苦的环境条件下,我和我的兄弟们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情绪兴奋得像喝醉酒的人一样。那时,医院规模再大也好像没有疾病大。病房比大米、猪肉更稀缺,印象中永远不够用。入院处每天都重复上演着供小于求的需求矛盾。在医生、*、病人、家属和社会各界的眼里我们可有地位呢,能拥有这家医院的一张病床都是一种恩赐、一种关系、一种特权,甚至一种治疗。*会上,*总是用数着珠宝的心情数着每天新空出的床位,而病人能排队预约到一张床位,兴奋得类似于当今中了体育彩票。
记不清,我的病室到底接待过多少病人,你知道我们这些无机物是没有数学概念的。只记得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小人,有漂亮的也有不那么漂亮的,有病轻的有病重的,有城里的也有乡下的,有穿皮鞋的也有打赤脚的。不管是谁,医生*态度可好啊,基本上是一视同仁,来者不拒,随机地安排在我或我的兄弟们空出的床位上。因资源确实有限,男女病人同室是常有的事,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就像非洲部落的女人袒胸露臂一样,如果你告诉她,那对诱人的丰乳是需要藏起来的隐私,你一定会被怀疑神经不正常。
隐私是什么?是不愿外人分享的东西,傻瓜!
连最不能告诉别人的祖宗三代的财产、思想都拿出来集体轮番翻炒,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公开的?笨蛋!
隐私能当饭吃?白痴!隐私比救命还重要?弱智!
二
简单也是一种生活。简单的生活并不就意味着就不幸福,更不意味着就一定是初级的生活。记得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大约一点多了,“砰”的一声,一只脚准确地踢在了我的下身,靠活页联接起来的木门重重地向后摔去。闷响中,与墙相接的部位,马上没了涂料,白白的伤口像刀划破一样。我的地上新增了一双我不认识的、湿湿的、膨胀的大脚印。那是一位中年男子和他背上的老人。他说,本来一路上很高兴的,突然,母亲头一歪倒在车上就不醒人事了。值班医生将从中年男子手中接过X光片,举过头顶对着日光灯进行了一番胶片明与暗的比较,然后用钢笔指着许多或明或暗中的某一部分,告诉中年男子他母亲是脑溢血。那年头,脑溢血让病人和家属都十二万分地恐惧,全部的措施就是保守治疗。最好的结果是死,因为瘫比死更可怕。不像如今科技发达了,可以用外科的办法开颅手术清除出血块,几天后,病人就可以康复出院。中年男子楞楞地尽可能地跟着医生的思维,但显然十分吃力,一位小学毕业生的文化水平不可能在两三分钟的时间内读懂一张X片,也根本搞不清脑溢血发病的解剖生理病理,那阴影对他的全部意义就是一个变形的恶魔,与他争夺唯一的母亲。还没用完裤兜里所有皱巴巴的钱,但用完了所有的抢救药物,昏迷的母亲还是走上了不归路。面对突入其来的变故,黑夜全是中年男子的痛哭,我无声地承受着他雨点般的拳头,那是不服命运判决和一个儿子失去母亲的痛苦。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渐渐知道,原来他是遗腹子,为了他,母亲终生守寡,好不容易把他养大,好不容易忍痛让他离开了家,好不容易他有能力在他乡为母亲建起一个更舒适的家。这一次,跋涉几千里,转了数日,就是为了接回乡下的母亲,不再分离,没想到,母亲竟倒在了幸福的门外。
悲痛中,突然,他记起母亲曾有过的心愿——长年在乡下生活的母亲怕城里的火化,她认为火烧时,人会很疼。保全尸体的心愿成了他穿越悲伤的坚强。可城里的规定告诉他只能带走骨灰,火葬场的工人24小时就守在医院的门卫,尸体是无论如何出不了医院大门的。这可急坏了人,但他决心已定,为了这最后一次的孝道,这位忠厚的儿子竟感动了医生*,在集体的合谋下,瞒天过海,将还没僵硬的母亲用人梯偷偷地翻越了一处十分隐蔽的高墙!怕节外生枝,这位孝子放弃了大路,星夜兼程,他要将母亲背回了数十公里外的乡下老家。
翻过垭口,走过桥,城市被雨水模糊成了不太确切的印象。对着来的方向,儿子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不用再惧怕争夺母亲的力量。对他来说,唯有现在母亲真正属于他了。突然,他觉得背上的母亲原来很轻。心一酸,泪又流成了雨,雨流成了泪:“妈,儿对不起你啊!”
“傻儿子,妈是怕压着你,你背上背的只是妈的衣裳。”母亲的声音飘浮在四周某个地方。
儿子更是哽咽不已:“妈,儿已经长大了,就让儿背你一次吧。”
“儿呀,你长得再大,在妈的眼中儿永远也是孩子呀!妈怎么舍得你受苦呢?妈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以后谁给我儿温水烫脚?谁给我儿*吃的馍?”
“妈——”这一声撕肝裂肺。这一声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几天后,村子里的人在山上发现了一个男人抱着一个老人成了永恒。
三
可惜,命运很快让我远离了简单的生活。
早上,*长抱着病历夹来到6病室,对十多双热望的眼睛说,6病室的所有病人要搬到其他病房去,6病室一月内暂不收治病人,理由是医院要对6病室进行全部装修。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装修这个新名词,当时我并不明白装和修这两个字对我将意味着什么,我像失语的植物,只好任着数十名石匠、管道工、水泥工、电工、木工等用各类铁器修理着我的身体,不,准确地说是洞穿着身体。不屑的目光把我的自信剥落得干干净净,我没想到是那样的丑陋,全身竟没有一处符合他们的审美要求。头顶的转角处,电钻“磁磁”的尖锐着,强行在我身体上撕开了一个可以望见天空的大洞,据说是安装窗式空调。没等我从骨折的剧痛中醒来,电钻又开始了新一轮进攻,为粗粗细细的光纤、电话、电线、寻呼等医用专线打孔。数万颗长长短短的铁钉如根根带毒的蜂刺,强行扎入肌肤,谁说钢筋和水泥没有尊严,别忘记,地球上每一块石头,每一粒沙都有生命!
当劳动工具与各种材质的尖锐碰击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当我带着铠钾一般沉重的装修材料浑身伤疼地粉墨登场时,从人们惊讶和喜悦中,我明白了一个事实,人们不在乎你是什么,而在乎你是否符合他们预设的形象。凭着这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变得不像我自己。
首先是我的称谓发生了变化。当然,名字与身俱来,没变,仍是6病室,但在我门的侧面墙上多了一个条形的透明有机玻璃对我的身份进行了重新的注释,这注释比我的名字更响亮,我听起来也越发顺耳,人们不再叫我6病室,更喜欢使用我的新代号——*病房。
为什么命运这么巧刚好选中了我而不是我的兄弟?这个问题就像人从哪儿来让哲学家困惑一样,我的兄弟们思索了很久,试着寻找一个解。其实,答案十分简单,仅仅因为我的地理位置。因为我正好在他们需要的黄金分割点。比如距公用厕所较远,基本闻不到一年四季不断的尿燥味;距电梯适中,安静而又交通方便;当然,还有一点也是考虑的范畴,那就是病房与医生值班室和*站的距离。当然,这个答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吗,世界上许多看起来毫无联系的事情,其实却有着某种内在的必然。首先申明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住在我病房的一位领导说的。听了我充满太极的转诉,我的兄弟们越发觉得我高深了许多,因为这远远超出了钢筋水泥的智慧。
我的病室里原有的物品自然与我新的身份不相适应,统统的鸟*换炮,病房的*,现在只能放一张床,一张宽大舒适的席梦思床。枕头芯自然也不会再用高粱之类的了。沙发、卫生间、抽水马桶、电视、电话等现代化设备已是必备之品,灯也不仅是照明的工具还兼有装饰美化的功能。
与硬件配套的是,不再是随便什么病人都可以入住我四季已变得模糊的病室,需要有关部门批准;也不是什么人随便都可以来探望我的,那需要预约。6病室成了这个城市与最高领导阶层匹配的一种身份、一种待遇。
如果,你认为我的见识仅此而已,那就太没学问了。告诉你吧,我的病室是井,深不见底,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有位*家说过,“战争是有硝烟的*,*是没硝烟的战争。”要在没硝烟的战争中取胜,靠的是什么?同样是战略战术,更确切地说是*手段。“成功”意味着达到你的目标,只有那些在权力的竞争中有手段抓到权力的人,才有可能实现权力更大的扩张。拥有了权力,就拥有了话语权,就能够操纵*,使自己或自己一派显得更有道德和能力。难怪进出我病房的基本上都是官至七品以上,从大的方面来说,他们基本上可分为两类,即主战场和非主战场。所谓主战场,是指占据党政部门的权力制高点,是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县的权力中心,是挥舞大旗,统率三军的地方,领衔主演的人物自然受人瞩目;与此相对,那些提供配套和后勤服务的部门自然也就是配角或跑龙套而已;同一级别的岗位也不能一概而论,大则相差十等,小则三两等。实职与虚职也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同为实职,手中权柄含金量的多寡其分野也是南辕北撤、人间天上。位重者如分管财金的和人事的就甚于分管文卫的;同职同权者,也还有年龄优势,年轻者自然优于年老者,因为老者来日不多,而年轻者手中的未来就是期权,如此种种,你想简单都不行。好在我比较聪明,来的人我全输入记忆,只是有的不备份而已。诚实,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不比我们钢筋水泥,人一生中拥有的资源也是有限的。趋利避害实现帕累托最优是经济学的基本原理,人之本能,万不可厚非也。
你说你是仕途中人,而没有来过6病室,让我想想是哪里出了问题。第一种可能是你的级别太低,没资格;第二种嘛,大概是你的嗅觉出了毛病,缺乏*敏感性。领导者是什么?是人,再大的领导也是人。既然是人就免不了有人的弱点。俗语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铁屑一样聚集在领导磁场周围的,不要天真地以为全真的是含铁物质,有的根本就不是金属而且是伪金属。当然,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排除有从人品、性格、爱好、学识、脾气等方面天然与领导趣味相投的,但绝对数肯定没有表面上看到的呈指数递增的那么多。更多的是把领导的信仰作为自己的信仰,把领导的爱好作为自己的爱好,领导高兴,他就笑。领导难过,他就悲伤,彻头彻尾放弃自己,伪装成领导喜欢的模样。如果真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也好,可惜更多的是一时权宜之技,随时准备像变色龙一样脱掉外套,穿上新上司需要的模样。官场生存的要素不是个性,而是共性;不是张扬,而是内敛;不是冒险,而是平安。比的是城府,靠的是路线。如果一种选择,在社会上推行后确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后来者会受到鼓励,效仿者成倍地增加,继尔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四
住进我病室的多数病情较轻,比如伤风感冒,头痛脑热之类的小问题,按说这样的小不适用不着住院,但不住院怎么能体现身子的金贵?不住院怎么能风险最小地增加一笔合理合情合法的进项?不住院怎么能检阅自己麾下追随着的数目和忠诚程度?何况住院费是国家买单,空手套白狼,爽啊!还有一类*他们住进我的病室,像鬼子进村不想为人知道,其实,他们毫毛无损,根本就没有临床指标,只是心里不适,比如马失前蹄或没等来对方犯错,胸口长草,心慌!于是,我这里成了泄愤或施压的地方。当然,还有不多的几个人,偶有不适也会来我处小住,不过轻车简从,三叮四嘱,要医生从重从快,此谓真君子也,屋子里静得可听见呼吸,病人晚上睡得很香。
疾病没有国界也没有种族歧视。真正病重的也不是没有,每一届市级领导班子里总会不小心碰上一两个。一位看起来很健康的*同样住进了我的病房,没想到这位一呼百应的掌门人内脏一个重要器官在病毒的煽动下居然选择了背叛。记得住院的第一天,那可真称得上是人头攒动,我的门里门外全被大大小小的*们塞得没有了空间,更别说日以继夜候鸟般从路上赶来的区县**们。没办法,为保证领导休息,只好出动*维持秩序。夜深了,我的房间里外甚至过道、楼梯间仍飘浮着厚厚一层切肤之痛的关切,他们目光中的焦急,我相信是真的,看得出,每一个人都真心实意地等待着为躺在病床上的上司分担痛苦或尽那怕些许义务。即使是端痰盂、倒便盆之类的粗活,也是一种肯定、一种机会,一种奖励。礼品礼金与前途命运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夫人是不屑于个案处理的,安排人批量签收即是。只是为难了*,为了避嫌,都不愿去做6病室日常护理,因为枕头下、床单下、被子的折叠之间,随时可能发现*,怕自己一时没了抵抗力或蒙冤受屈。事过半年,*再次入院,不幸的是这次被怀疑癌变,从省城确诊做了手术回来,救护车直接开到了我病室的楼下。一种可怕的信号闪过了所有人的心底,比癌症跑得更快的恰恰是那些当初胸口拍得最响、誓言等级最高、追随最为紧密的所谓兄弟,所谓朋友。夫人根据实际情况将探视*的指标放宽了许多,但我看效果不是那么理想。有点像挂着“跳楼价”血红大字的商场,商品看起来很多,但选择余地不大,而且质量不高。更不幸的是出院两月后*第三次病危,如此频率也太考验个体的心理承受能力了,在计算成本的同时,更在意结构调整或产业转向。病室不自然地清淡了起来,好像“非典”时期的风景点。好在巨大的空隙夫人用对世态的淡凉、人情的冷暖的感慨填充了起来。临到*尘埃落定时,身边只剩下秘书和夫人。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变得比钢筋水泥还快,要知道第一次送*到省城手术时,我窗下的空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的自发送行的小车队,为了不致交通梗阻,还专门有交警指挥,你看那阵式多气派!
五
像舞台,两次盛大的演出之间会有一定的空隙,每到这种时候,*长对我特别关心体贴,把我像珍贵的商品一样包裹打箱,然后锁上门,让我享受一段清闲休养的好时光。而我的兄弟们却没有这种福气,它们像做小本生意的商人,一年四季都在忙着进货出货,数着面值不多的钞票。病室的门总是开着,灯24小时不分白昼地亮着,因为房间的光线太暗。夏天,蚊子苍蝇像空气一样自由地在病室里窜进窜出,寻找合口味的对象;早已过了寿命的吊扇在空中象征性地比划着;绿色的墙裙上,已被数不清的鞋印和污垢改变了成色,清洁工根本就没想到过要像爱护我一样擦拭;更难忍受的是过道尽头盥洗间的潲水味、尿*味在夏日温度的加工下,变本加厉地冲将出来,改变了呼吸的味道。我远远地看着它们,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特别是近几年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高速公路也通了,到省城的距离从一天缩短到一个小时,有病的领导早就送走了,据说省城的普通病房比我6病室还好,我的日子越发悠闲起来,慢慢地积起了尘土。
一天,*长用手中一长串钥匙中的一把终于又将我打开,放进了一屋的阳光。透过在阳光中跳动的尘埃颗粒,我看到了跟在她身后的穿着白大褂的科主任。科主任用手掌很领导式地挥去挡住他视野的蛛网,在房间里视察着,不时侧过头和走在身边的*长说着什么,最后一句是,好,就这样定了。
后来我才明白,医院开始了成本核算,他们决定将我对外开放。
说实话,我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同意。我是什么?我是堂堂的上层建筑啊!现在居然让我降格以求!就好像让皇室公主去做下人,你说我能接受吗?我本能地反感,强烈地反对,把不满写在了我所有的墙面。可居然没有一个人在乎我的态度,这太让我失望了,想当初我为医院、科室挣回了多少荣誉,医院与市上重要领导和市直有关单位的友好关系,几乎都是靠我这个外交平台,怎么一夜之间全不认了!*长看我的目光出早已失去了曾有的温柔,她现在更关心清洁工是否按她的要求将我打扫干净,尽早投入使用。为了产生更大的经济效益,竟将我的房间多增加了一个病床。我气愤!我*!因为我的门一打开,所有的神秘和高贵都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