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5-06 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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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09-12 22:36
一年前回上海来,对于久违了的上海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白与胖。在香港,广东人十
有*是黝黑瘦小的,印度人还要黑,马来人还要瘦。看惯了他们,上海人显得个个肥白如
瓠,像代乳粉的广告。
第二个印象是上海人之“通”。香港的大众文学可以用脍炙人口的公共汽车站牌“如
要停车,乃可在此”为代表。上海就不然了。初到上海,我时常由心里惊叹出来:“到底是
上海人!”我去买肥皂,听见一个小学徒向他的同伴解释:“喏,就是‘张勋’的‘勋’,‘功
勋’的‘勋’,不是‘薰风’的‘薰’。”《新闻报》上登过一家百货公司的开幕广告,用骈散
并行的阳湖派(1)体裁写出切实动人的文字,关于选择礼品不当的危险,结论是:“友情所
系,讵不大哉!”似乎是讽刺,然而完全是真话,并没有夸大性。
上海人之“通”并不限于文理清顺,世故练达。到处我们可以找到真正的性灵文字。
去年的小报上有一首打油诗,作者是谁我已经忘了,可是那首诗我永远忘不了。两个女伶请
作者吃了饭,于是他就做诗了:“樽前相对两头牌,张女云姑一样佳。塞饱肚皮连赞道:难
觅任使踏穿鞋!”多么可爱的、曲折的自我讽嘲!这里面有无可奈何,有容忍与放任──由
疲乏而产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对于人与己依旧保留着亲切感。更
明显地表示那种态度的有一副对联,是我在电车上看见的,用指
甲在车窗的黑漆上刮出字来:“公婆有理,男女平权。”一向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由他们去吧!各有各的理。“男女平等”,闹了这些年,平等就平等吧!──又是由疲乏而起
的放任。那种满脸油汗的笑,是标准中国幽默的特征。
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
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谁都说上海人坏,可是坏得有分寸。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里摸鱼,
然而,因为他们有处世艺术,他们演得不过火。关于“坏”,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的
小说都离不了坏人。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因此我写
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个“完人”。只有一个女孩子可以说是合乎理想的,善良、慈悲、
正大,但是,如果她不是长得美的话,只怕她有三分讨人厌。美虽美,也许读者们还是要向
她叱道:“回到童话里去!”在《白雪公主》与《玻璃鞋》里,她有她的地盘。上海人不那么
幼稚。
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泥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
《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
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
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