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俗共赏的新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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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7-16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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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12-12 18:55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这首词是写给一位不期而遇的歌女。呵,这是怎样的深情厚意!
作者不是晏殊,不是晏几道,不是柳永。而是当过宰相,常以儒家庄重面目示人的欧阳修。奇怪,“醉翁”欧阳修怎么会写出这样温婉闺情?
说起来这也是五代至宋的传统。实际上,又被称为长短句的词,几乎从它诞生之日起便以闺情为主旋律。这不仅因为词在早期原本由歌女传唱,流行于秦楼楚馆,还因为中唐以后士大夫的心境已经发生变化,目光也从外部世界收回到内心。唯其如此,他们对情感的体验才会变得十分细腻和真切。
的确,宋代词人是多情的。一段艳遇,甚至也许只是看了一眼,便能产生千古绝唱。苏轼之前,甚至之后,宋词不少是轻音乐,主题则不是闺情便是闲情。风花雪月、离愁别绪和艳遇雅集往往被视为当行本色。如此这般的花轻似梦,雨细如愁,显然大不同于唐诗之包罗万象,气贯长虹。 宋词的追求不在厚重,而在工巧;不在气象,而在心境 。
比之汉赋、唐诗,宋词是全新的。不仅如此,宋人的整体生活都是全新的。
柳永一生不得意,他五次参加科举考试,四次名落孙山。官场失意就去情场。声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扬言“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于是,柳永成了歌女们的最爱。结果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唱柳永的词。
所谓“有井水的地方”就是市井。因为在没有专门商业区的聚落时代,货物常常是在公用水井旁边买卖的。后来聚落发展为城市,有了街道和商铺,井也仍然存在,甚至成为市中心。中国原本没有“市民”概念。他们在历史上更为常见的称谓是“市人”,市人就是商人,因为商业场所(市场)和商业活动(买卖)都叫“市”。只不过,按照“行商坐贾”的分工,只有长期在固定商业区从事交易的才需要向*登记。固定商业区就是市井,这样的人就是贾人,他们的户籍叫市籍,带有明显的身份歧视意味。列入市籍的,世代不得为官。能做官的是士人。士人与市人,有贵贱之分。
然而事情在宋代发生了变化。市籍取消了,整个城市在法律上都被看作了商业区,所有的城市居民便都是市民。这样一来,原本与“市人”相对立的“士人”也不可能不变,柳永以士人的身份为市人歌唱便是证明。过去, 士人的子孙世代都是士人;此后,则商人的子孙才能为仕──这是*性的变化 。结果就是两宋科技迅速进步,文化异常繁荣。宋人贡献了两项世界级伟大发明:造纸术和印刷术。它们使得知识的获得、思想的传播和文化的传承,都变得比以前更方便、更容易、更快捷,因为雕版印刷的书籍可以批量生产,量多则价低,也易得,博览群书完全可能。广大的寒门学子彻底打破了过去只有贵族才能享有的文化壁垒。彻底打破了门阀士族对仕途的垄断,彻底改变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不合理状态。中下层知识分子能够真正实现“学而优则仕”的千年梦想。附带产生的文化成果是:书籍从此有了排版和装订技术,也有了规范的汉字——宋体字,沿用至今仍是汉文字的主流。
这样的新市民在《清明上河图》中比比皆是。别的不说,单是虹桥上看热闹的,就有不少闲杂人等。坐着大客船由汴河进京的丝绸商和观光客,是各类表演的热心观众。仅东角楼一带便有勾栏五十多处,最大的瓦舍容纳数千人,其中既有名角的表演,也有各种吃食、货物和杂耍。市井文化的兴起,已势不可当。
从《清明上河图》还可以发现一个新变化。开封许多店铺里都有桌子和长凳,在此之前,中国人只有席、塌和低矮的几案。我们今天坐在椅子上、桌子前,就是宋的文化遗产。不要小看这变化,因为这是身心的解放。席地而坐、依塌而眠太不舒服,真正舒服的还是坐在椅子上,尤其是靠背椅和扶手椅发明之后。至于配套的桌子,则显然有利于解放脑力劳动的生产力。使用桌椅之后,家具的尺度将随之增高,室内的格局也会相应变化,气派为之一振。从此, 时代精神不在榻上在椅上 。
从《清明上河图》再看,摆放桌子板凳的地方多半是饭庄和酒家。而宋代餐饮业之发达前所未有。据南宋吴自牧《梦粱录》统计,当时杭州城内,仅市面上常见的菜式就多达三百三十五款,还不包括鲍、翅、熊掌之类。小吃店里和街头巷尾挑担叫卖的糕点、零食和甜品,则有七十多种。苏轼是有名的吃货,东坡肉据说就是他的发明,能中毒的河豚也是他的最爱。有一次,一个朋友备了河豚请他到家里来吃。一家人躲在屏风后面,想听这位“拼死吃河豚”的美食家做何评论,苏轼却只管吃不说话。正当大家感到失望之时,此公却喊了一句:也值得一死!这真是, 时代精神不在刀尖在舌尖 。
宋人酷爱刺青。刺青就是“文身”,甲骨文的“文”字,就是“文身之人”的象形。才有“文”这个字,也才有了文采、文艺、文化、文明等等一系列概念的诞生。事实上,喜欢刺青的或者是血性男儿,比如史进;或者是英俊少年,比如燕青。施耐庵甚至这样赞美燕青的文身:雪练也似白肉,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难怪泰山比武之时,他甫一*便是万众喝彩;后来见了李师师,也把那名妓迷得神魂颠倒,忍不住用纤纤玉手在他身上轻轻*。
这是一种审美的态度。审美的对象,是人体。对人体美的欣赏从魏晋时期就开始了。只不过,魏晋崇本色,隋唐重时尚,两宋爱刺青。魏晋的追求,是玉树临风楚楚动人;隋唐的讲究,是“画眉深浅入时无”。两宋则兼而有之:要求“雪练也似的白肉”“刺一身遍体花绣”。前者是魏晋之遗风,后者是隋唐之变异,二者融合为刺青。 一半魏晋风度,一半盛唐气象,即为两宋之美 。
宋人酷爱自然。宋的山水画无疑是一个高峰。无论关同之峭拔,李成之旷远,范宽之雄杰,都鼎峙百代,超越千古。董源也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这才栩栩如生。问题是,宋代山水画真实吗?表面上看,关同画的是河朔,李成画的是齐鲁,范宽画的是关陕,董源画的是江南。中国画从来就不满足于外在的形似,更追求内在的气韵。因此他们笔下的山水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是一种移入情感见其大意的想象的真实,心理的真实,甚至幻觉的真实。更重要的,是情趣。
这样一种情趣,只属于新时代的新主人。这个新主人,就是庶族地主阶级。 庶族地主阶级成为中华帝国*舞台上的主角,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坐稳江山,则是在宋。大批的世俗知识分子通过科举,由野而朝,由农而仕,由乡村而城市,由地方而*。宦海沉浮之中,他们的人生往往大起大落,布衣而卿相,卿相而布衣。于是,丘山溪壑,渔樵闲话,野店村居,对于他们便有了特殊的意义。得意时,是他们情感的补充;失意时,是他们心灵的归宿。
宋人酷爱生活。江西省某地,由于官窑烧制的瓷器底部有“景德年制”字样,被称为景德镇;禅师释道原撰写的禅宗史,因为完成于景德元年(1004),被称为《景德传灯录》。前者关乎瓷器,后者关乎禅宗;而能够把这两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联系起来的,则是茶。 茶、禅、瓷器,都是两宋文明的标志性符号 。
“茶禅一味”的观念,就产生于宋。写下这四个字的,是两宋之际赫赫有名的克勤禅师。宋代禅的味道,就是宋代茶的味道。那么,宋代的茶,什么味道?词的味道。唐诗如酒,宋词如茶。唐诗浓烈,宋词淡雅。
宋代上流社会的饮茶极其讲究。比如点茶,便先要用纸将茶饼包好捶碎,再用碾子磨成细末,然后用茶罗筛。筛出来的茶末放进茶盅,加沸水少许调成茶膏。茶膏调匀,再用沸水冲成茶汤。这时,要用茶筅轻轻敲击,直到产生泡沫。泡沫叫汤花,也叫云脚,要求鲜亮雪白,到达苏轼所称“汤发云腴酽白,盏浮花乳轻圆”的效果。茶香飘逸,汤花轻溅,水雾朦胧,这是什么境界?宋代瓷器的境界。
人们只要提起词或瓷,首先想到的就是宋。也就是说,这两种艺术样式在宋代都达到了顶峰,让后世无法企及。实际上宋词与宋瓷也不乏相似之处,那就是与唐诗和唐三彩相比,态度更平和,而工艺更考究。
但,尽管宋瓷是人间最美的器物,却并不高高在上或拒人千里之外,反倒多为生活用品,同时又极具内涵。这就只能用时代精神来解释了。也就是说,宋有着与唐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和追求,那就是: 世俗、平和并雅致地活着 。的确,宋人比唐人更享受生活,尤其是士大夫。唐代的诗人会借着酒劲,唱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怀才不遇的满腹牢*。宋代的词家却不一样,哪怕官场失意,也照样与三五友人围炉品茗,参禅论道。
这就是宋给人的文化印象:无病*的文人词,一碰就碎的细瓷器,宁静悠闲的山水画,琢磨不透的禅,以及需要细细品味的茶。 与汉和唐相比,宋显得文质彬彬 。但这也并不全面。即便宋词,就并非只有柳永、晏殊和欧阳修,也有苏轼、岳飞、辛弃疾。何况宋代还有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兵器工业,岂能只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实际上,宋文明是一个极为兼容的复合体,或者相当和谐的矛盾体。仅以词而言,便豪放与婉约并存,典雅与俚俗兼有。展示于瓷器,是既有流光溢彩如均窑,又有含蓄莹润如汝窑。表现在舌尖,则既有美食,又能品茶。难怪他们的城市既是田园的,又是市井的;既有勾栏瓦舍,又有数不清的书店,以及可以清修的寺院和高耸入云的宝塔。
宋,大雅大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