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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4-24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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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01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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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以撒 1953年出生于福建泉州,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作品曾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举办的重大书展。先后应邀赴澳门、香港、日本、美国、台湾等国家和地区进行学术交流及举办书法展览。百万字的书*文发表于《文艺研究》、《中国书法》、《书法研究》、《美术史论》、《中国画研究》等学术刊物,并获得中国书法家协会颁发的论文奖。50余万字的散文作品发表于《散文》、《美文》、《十月》、《散文选刊》等文学刊物,不少作品被收入中国作协主编的《97中国散文精选》、《中国散文精选》及贾平凹主编的《美文十八家》等多个选本。出版有《朱以撒书唐诗小楷》、《书法创作论》、《中国历代行草名作赏评》、《书法审美现论》、《古典幽梦》。合作出版《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等10部。
柔软 朱以撒
暮秋经过这一大片河滩的沙石地,效果比春日好多了。已经通体枯黄的芦苇枝条,头上都顶着一丛丛的银灰色芦花。时光使每一株芦苇的生命都达到极端,以柔软出现,毛茸、蓬松,还有一种轻如蝉翼的分量。顺从着风力,像敷衍开来的云层,夕阳打在一部分芦花上边,看着有些恍惚,这些全然在自然环境中生生死死的植物,走到生命的终端,可以说已修成正果了。再过一些时日,许多芦花将随风飘散,风把它们的子孙携到天涯海角,开始新一轮的生命旅程。
如果不是有事,真想停下车来,剪一束芦花,带它们回家。
一种毫无人工介入痕迹的植物,要走到这一步,可以想见生存的艰辛。青年时代结束后,我越发喜爱柔软之物,比较松竹梅的坚硬,我更对芦苇有好感。柔软是一切生命际遇中最原始之性,以适应著称。如果这一大片芦苇改插旗杆,美感肯定是另一类。柔软的腹中,显然潜藏着生存的策略,否则,无数次狂风从此处扫过,早已荡然无存。当一个人坚硬的笔尖与这些柔软之物猝然相遇时,的确有一种顺服的美感升起。
有时返回老家,会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庵里走走。仅仅一墙之隔,把嘈杂的市声隔在另一个世界里。眼前清幽静谧,有袅袅暗香浮动。有一位我少年时的出家妇人在这里度着晚年。当年她住在与我隔壁的邻居家中,静静修行。家中收拾、涮洗一尘不染,从不与街邻有瓜葛,也不高声大嗓。一个人诚心向善,许多言行就简洁而且低调了。那个时节,人性中充满着冲撞、对峙的坚硬,她看起来就越发轻柔了。有的人是不可改造的,她的柔性就是如此,尽管事佛的仪式停了下来,落满尘埃,但是她的内心一定在继续着,没有放弃。她以一种柔软的形态,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的精神生活,在成群结队的人甩动着有力的臂膀疾行,她的徐缓迟疑一眼可见。她干脆住到庵里,心境环境更为默契。几十年过去,有不少人如风中树摧折委地,而更多像她这般柔软的人留存了下来。
肉体是物质的,物质是时光的信物,时光最终让生命破绽百出,这是没有疑义的。
不珍惜生命,只能从自身寻找答案。我认识的长者多半以教书为业。这些上一辈的教书先生,此时已垂垂老矣。当年将智慧和知识传递给众门徒时,站在讲台上,一副挥洒自如状,善于板书的右手,在黑板上三下两下,文字奔涌而出。静坐下边的听讲者,会心对视,充满钦佩。一个场景改变了,肯定是与这个生命的能力相关连——过度的劳心、劳力,以为青年时期生命透支满不在乎,结果许多疾患都热闹地集合到了人生的晚景。这个最需要安息静养的时日,变得举家不宁。一位师长坐在床里,盖着被子吃鱼,与我断断续续地说话,品咂鱼骨后信手就扔在床下。这个举动,我判断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我的心里难过起来。完全可以追溯到当年的生活目标,把自己当作一匹不知倦返的马,承载生理限度以外的劳作,促使自己成为一名硬汉。当年不按生命科学的规则蛮干,如今病痛缠身。我们常说人赋有睿智,不会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实际上我们已经多次被绊倒。淮南王刘安说得痛快:“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把两种毫无可比性的生命放在一起,让我们看到不同的生命过程,不同的生存方式,都能尽其*。想来,遵循生之规则者,善莫大焉。
除了对命数的敬畏外,对于自然界外在情绪上显示出的风水、阳光、雨露,我都持抱敬畏之心。我向来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采取了躲避、顺应的策略———我通常是一位旁观者,站在安全处,看风来风往潮起潮落。我在芦苇丛里欣赏到的随风俯仰舒展自如的美感,这种姿态一直让我迷醉。是否都要像遮挡风沙的木麻黄那般伤痕累累?每个人的答案都是截然不同的,它窥探着我们隐秘的内心。很庆幸的是,我们居住在这个滨海城市,靠山而临水,风起而水涌,周而复始地为我们直接地体验,不能不说是大自然有意的昭示与启迪。
此时,应该看得更清晰了。
有一种情感叫沉浸 朱以撒
又一杆毛笔走到了使用的尽头,锋残毫损。我照例把它投入书桌里边那只大笔筒里。那只笔筒已经搁置了许多这一类毛笔———当它们不再被使用,就没有什么价值,理应废弃。我想起隋人智永,许多用过的烂笔头珍惜地集中着,庄重地埋了起来,名曰笔冢,一定有一种感情附着于上。笔筒里这些旧笔,时日长了落满灰尘,蜘蛛在上边爬过,牵起网络,旧笔储存了我生命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过程,或者说,许多时光在毫端的挥洒中过去了。
旧物,失去使用价值之后依然不忍舍弃,准是另一种价值开始了它的旅程。
我又一次见到青衣江了。已经有些寒意,青衣江流过的这个小城,永远是水气迷蒙,潮气华滋,高墙上爬满了绿色的藤本植物。枯水时节,青衣江缓缓地流,和我上次见到的汹涌气势已经不同。此时,我面对着它,按说是没有太多特色可供描绘,只是一条江有这么一个名字,远远超过了人对于河流本身的想像。书上说,青衣是一个人,叫蚕丛,曾经教会了蜀人祖先农耕蚕桑,使游牧民族的动荡转为安顿。若水河畔,青衣移动的身影多起来,若水遂名青衣江。蚕丛,我乐于这样想象,是一位体态丰盈言行朴实的*吧。青衣,后来成为我们眼中的舞台人物,幽怨、哀婉、凄美。静观这条江的眼光如水,听到旁人用食指指着波光粼粼叫道:“看,青衣江”,心弦莫名地弹了一下。那一年,我在青衣江边走,夏风习习,草木爽快,我却纠结在一个问题里,脱不出来。那个问题今天看来已十分简单,上不了哲学台面,时间一过去也就迎刃而解———那是一个技巧性的问题。在江边的同一条路两次走过,思路远远拉大了岔道,无法叠合。一辈子去过一次的地方,令人惋惜的是,无法从回味中看到自己改变了什么,或者坚持了什么。
一座熟悉的城墙拆毁了,一条熟悉的街巷消失了,对于拥有体验并一直习惯地享用它的文化气息的人,不论书生艺人,还是引车卖浆者,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空洞。至少,他们不能在清晨聚会一起松动筋骨,叙一叙寻常百姓的小小乐趣。后来,欧式的建筑耸立起来,内心的空洞却丝毫没有填上。一个独到的城市,是由久居其间的居民行止来体现的——说话的口气、神情还有动作。他们被老城市的气息熏染着,老城市成了一个巨大的储存器,储存着浓郁的民风、礼仪;街巷、门楣、梁、匾额透露着和居住者同样的情调。而新兴城市是多元的,没有一种和谐的秩序,需要很长久的磨合,人和城市才能交融如水乳。
一本书,一本帖,时间长了,外表的品相卷了毛边,掉了封皮,里边任我随意地画了许多记号,随手翻,就到了我要的那一页、想看的那个字。一本簇新的书就没有这般便利,它停留在陌生状态上,像一匹野马,没有被骑手驯服,书页边缘带着机器切割的锋利和油墨的味道。没有翻动,生分得生出一段距离。一次又一次翻动,甚至卷起、袖起,随主人走天下。带着温度的手指时常指动,它温顺起来。边角的锋棱磨钝,品相越来越老,蕴含越来越多,手泽、目光、笔迹,甚至有一次不小心掉落在泥泞里。有的书的观念的确改变了我,同时我也把一些不愿苟同的意思标明在空白处,构成另一个走向。这样,待我翻到它老了时,渗透了我太多的精神。一些旧书让人痴迷地收藏,就融入了阅读者这一部分情调。
纸本太经不起折腾了。但也是这种最柔弱的纸,薄如蝉翼地承载起沉重无比的文字———那些性命攸关的生死状、家庭纠葛的契约、情爱的表白,都由一纸墨气固定下来。像一位稚嫩孩童挑起千斤重担,还不让她松懈下来。没有哪一片纸的存在不受剥蚀。纸质酥了,干脆了,字迹一脸沧桑,却不会淡去。这时,真怕有人不慎失手,字迹随纸裂为碎片。这样的纸片,尺牍大小,沉重千钧。家庭的后人对先人的认识,包括感恩或怨恨,大都缘于这些纸片。没有这些纸片的人,回忆先人,满目空洞。我十分感慨保存完好的家庭,从一代一代文字的积累中,见出一个家庭的悠久;从昏黄的纸色中,展开寂寥广大的世界,任想象去填充。其实,一张能够幸运躲过战乱、水火、迁徙磨难的纸,即便空白,也是一个幽深的海。
时间一直向前,像不停歇下来的马车,奔走中崭新的车厢成为陈旧,盛满过往的陈渣。每个人在面向前方的同时,另一方面正对着过去,感受着旧物,牵挂着旧事———时光没有消逝,正是由于它们的韵味,真切地沉浸在遥远之处。
藏匿(路边拾翠)
有一些古老的游戏在城市里悄然而逝了。在辽远的山乡,它依旧带着质朴的气息,为乡间的孩童接受和使用。捉迷藏,可以称得上蒙着阴翳之美的游戏。暮色下来了,草垛、灌木、篱笆、瓜棚,都可以形成目击的障碍,作为躲藏的居所。在昏黄并逐渐递进的浓郁气味里,寻找的难度随着目力的下降而增大。月亮从东山渐渐浮起,影像恍惚迷蒙,似花还似非花———如果他不可能找到一个藏匿者来替代他,他只能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找一个人真的不容易。
这个游戏培养了儿童时代的听觉、视觉,还有勤快奔跑的腿脚。总是会在紧张的搜寻中,声东击西或制造假象,于是那些露出破绽或经验不足者,在一阵激动的大呼小叫中,终于落网。
这个儿童时代的游戏,并不因为儿童时代已过而消失。好些年过去,我见到乡村的一些可以遮蔽人的物体,诸如篱笆、草垛,仍然有一种肌肤上的亲切感。自然界天然的体温,融在这些很普通的草木身上,如此舒坦,不觉睡去。成年人不再有这种游戏的快乐和刺激了,但是并不能说明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个游戏所带来的哲学意味———在更为广阔的空间里,每一个人都在寻找他人,或者,被人寻找。
为什么要藏匿起来,让人不知去向,这里面肯定有玄机的。当婴儿从黑暗中滑出,见到世上第一缕阳光,他就注定要在光亮中生存。他再一次沉入黑暗,一般地说,是生命终结之时。夜间照明的灯,从昏黄如豆到绚丽多彩,是人类延续光明的一种渴望,表明人的趋旋光性。它同时也反证着,有意藏匿一定是在避免某些接踵而至的寻找,它们使人繁缛或者危险。
不上课的日子,我都在家中。特别是后来搬到一处比较幽静的住宅区,出门的次数就更少了。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郁郁葱葱的山岭,那些茂密的林木在山风的撼动下,前俯后仰。树是与大地躯体关系最为密切的植物,树根的坚韧基础,执着地向下发展,像团扇一般均匀铺开。看一株树的冠顶状态,大抵可知在黑暗的地下,根的兴衰。风是树的声响,我喜欢静静地倾听,不同厚薄的叶片发出的不同音色。看了一会儿远山的树,我就回到书房。书房凌乱而舒适,没有计算机,有砚台,砚台上每日的余墨由于懒散未能及时清理,散发着馥郁的墨香。品茗、挥毫、吟诗、抚琴,都属于悠缓生活趣味,即便不能全都拥有,也占了其中一项。一个人每天都有几件事可做,如果去掉一半,日子就徐徐得多。这就有点像穿着长衫的人,他一定是慢步行走的,与长衫的下端摆幅一致。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一种走姿。而健步如飞、大步流星,在这些年里,我几乎都放弃了。这种急速的进行态,刻画着来自内心的焦灼,在影视里,似乎创业者都持这么一副行头,出现在同样节奏的街市里。服饰变更了,便于急忙,或者反过来印证了急忙中的人,已经不适宜再穿着长衫了。一个人不愿出现在街上,安坐家中就会平静得多。居室生活永远都保持着独自的神秘,还有诗意。有人就问我在家里做什么,带着窥探的苗头。其实,一个人在家里能做什么呢?他自享孤独,随意地躺一躺、坐一坐、削个水果,或者像电视连续剧《水浒》中的潘金莲,大白天洗个澡。宋人程颐有个偏激的观点:“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其实,坐者未必都是如此,也许是程颐偏好于这么一种姿态。像一尊泯灭棱角的石像,这是人类姿态中最为敛约的一种———我们看到一个人坐下来,心情会安稳了好多,就好比我经常对好动的学生说:“你能不能坐下来做点事情。”可见,一个姿势孕育着一个即将实现的愿望。我坐了下来,四周无比安宁,芒果树上淡淡的花香,飘进落地的玻璃门缝,这是人间的四月天。我坐着写字,是用小楷临写晋人的经卷,经卷的临写,身边绝对是不能有人观望的,它纯粹是写心写性情。作为一种排斥他人在旁的形式,长久地享用,它使得我越来越有意将自己隐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