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3-07-08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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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1-14 11:19
独家庄,如今宁夏西海固的一个村庄,只有马德海一家人的村庄。
盛夏的一天,我们去看望马德海。从西吉县白崖乡*出发,沿着乡村公路走了没几分钟,柏油路面没有了。车子一拐弯,抬头上了进山的土路。黄褐色盘山土路蜿蜒向前,缠绕在青山的脊背上,像飘带伸向了看不见的远方。我们目力所及之处,是那种罕见的绿,废弃的梯田和遗埂,草木青青,根本看不到裸露的黄土。
车子顺着山路走了半个小时,俯冲着进到了两山相夹的河床。这时,我们清晰看到河床两边散落的一处处土坯房,废弃的土坯房坍塌了,被雨水淋毁了,残破不堪地矗立着,古朴又陈旧。有户土筑的围墙,四处缺口,有繁茂的杏枝连着杏子沉沉地缀了出来,又圆又大的果实洒落在地上。先前的烟火气息荡然不存,只是散发着山间林木寂静的美。
沿着河床继续向前走了十分钟,我们看到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有栋古建筑。再向前,绿荫丛中掩映着一片土坯房和砖瓦房结合的民居。那里有袅袅升起的炊烟——是整个村落(腰儿湾、百庄、西沟三个村)仅剩的马德海的家。
阵阵山风吹来,沁人心扉,阳光透过茂密的层层林木,温柔地洒在马德海的老屋上。老人的砖瓦房是十几年前修建的,而相连的土坯房则有80多年 历史 了。远远看去,土坯房的外墙上还设有瞭望台。人站在瞭望台上,能够看到河床的尽头,以及更远的地方。门前是没有边界的院落,整齐地摊放着一堆堆草垛,有辆时风牌三轮车停在边上,成排粗壮的柳树在房前遮出大片荫凉,枝头的鸟叫蝉鸣此起彼伏。院落的另一侧,是老人耕种的田地。田里栽种着很多蓝花苜蓿,还有黄瓜、豆角、茄子、西红柿,都是些常见的不打农药的蔬菜。门前清澈的山泉水,哗啦啦响亮地流淌着,立时感到山林的寂静之美。
站在马德海老人的院子里,我们有种被时光遗忘的感觉。
这时,有条大狼狗出现在了瞭望台上,它警惕地望着我们,发出凶猛地吠叫,向主人传递着有客来访的讯息。瞥见有人进山,马德海披了件夹克衫匆匆来迎。接着,他的妻子、儿媳妇和几个孙子孙女,从各自屋里涌了出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让山间小院变得热闹了起来。时值盛夏,山里忽冷忽热,老人的屋子里生着了炉火,架着罐罐茶,升腾的火焰吱吱*着容器。山里山外,仿佛两个世界。马德海年近七旬,身材瘦小,皮肤粗糙,额头就像西海固曾经的山梁,嘴唇就像西海固曾经开裂的旱地。而他沧桑的目光中仍然散发着敏锐气,我从这种目光中能感觉到他年轻时是个强悍的山中人物。
一问才知,马德海当过30多年的村干部。而今,乡亲们早已搬出大山,他的家成为了这里的独家庄。虽然囿于深山,并不妨碍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坐他家的炕边沿子上,他坐对面的椅子,我们中间隔着个火炉,几个小孙子在脚下绕来绕去。
马德海不紧不慢地讲述着山居生活。他说,“清朝同治年间,左宗棠用兵甘肃,办理善后时把很多少数民族安插到了这座大山里,设置了这一个村落。就是说,清*把这些苦焦的地方给了我们生活,是个根本没法发展的地方。最早一批,我的曾祖父拖家带口,*来到了腰儿湾定居。不知不觉,我们在大山深处生活了150年。”
左宗棠奏稿中,在西海固安插百姓进山的报告随处可见。
左宗棠设置的大村落,一夜之间变成独家庄。
前几年,山里这片村落有腰儿湾、百庄、西沟三个村,生活着4000多村民。可是,山地瘠薄得很,每当雨水好时,小麦亩产才会超过200斤。生态移民,整村搬迁,全部搬到了宁夏北部的靠近黄河与城市的平原上。在山村里,首先撤走的中国移动和中国电信,接着网络信号没了,电视信号也没了。
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村落搬空了。
马德海说到这些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对我们说,和他没搬的还有另一户。另外一户没搬的人,是比他大一岁的邻居马志良。 “我从小就叫马志良老哥,老哥养了几个女儿,女儿长大*之后远嫁外地。整村搬迁时,马志良和他女人没有搬走。他女人是他后来娶进山里的,比他小了20来岁,两个人的感情很一般,凑合着过日子。去年的一天,马志良老哥忽然病倒了,得了严重的心脏病。那天早上,他女人陪着他去西吉县城看病,我开着三轮车把他俩送到了白崖乡。临别时,我说等他看完病回来,结果他竟殁在了县医院。埋体送回来的时候,也是个早晨,我提个铁锹给我老哥挖好了坟坑……白天埋完我老哥,可把我给累坏了。他女人当天晚上出了山,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于是,马德海的家成为了独家庄。
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参加整村搬迁?
马德海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露出满脸惭色。他表情很是不安,捏响了手指的关节。接着对我说起自己的苦衷:“大后人和二后人(两个儿子),现时40多岁,要智力没智力,要体力没体力……大后人(大儿子)的前一个女人(妻子)嫌弃这些,跟着别人跑掉了。我们养了十几箱土蜂,养了十几头牛,又种燕麦、小麦、洋芋、豌豆,生活方面没问题。”现实是,孙子孙女的求学成了问题,只能就近送到山的另一头,去临县的镇上借读。
山居的马德海一家人,过着日出日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庭院养殖,是马德海家重要的经济来源。牛圈里,十几头牛儿或躺或卧,有的起身摇尾,它们是这户独家庄人的家底。牛圈的旁边,是一片蜂箱,蜂鸣不绝于耳。每隔几天,马德海就开三轮车去白崖乡赶集,出售自家的蜂蜜和粮食,维持全家的经济用度。
我们出山时,马德海和几个孩子送我们走出庭院。老人用力握住我的手,我们脚下是淹过脚踝的青草,已经分辨不出昔日的村路。不远处,曾经的农田长满了半腰高的各种青草。四面的山,郁郁葱葱,那山腰、山梁、山顶,长满着杨树、黑刺和柠条。
群山尽绿,满眼黛玉,独家庄见证了西海固大山深处的变幻。前不久,白崖乡的朋友打电话告知我,固执的马德海老人可能要搬出大山,可能会搬到乡上平坦的地方居住生活。这些年,西海固有很多消失的村庄。其实,那些村庄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林山草海,变成了寂静芬芳的家,构成另一种形态的存在。(文/樊前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