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离故乡”-“回故乡”-再一次“离故乡”的情节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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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4-30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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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3 00:50
第一,借真实事件为“我”所用。鲁迅十分重视直接经验对于创作的重要性,他说:“作者写出创作来,对于其中的事情,虽然不必亲历过,最好是经历过……所谓经历,是所遇,所见,所闻,并不一定是所作,但所作自然也可以包含在里面。”①他认为作家对于自己要写的东西,如果不熟悉,就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其为艺术。《故乡》中的回乡搬家一事是有事实依据的,鲁迅曾于1919年年底返回故乡,将全家迁居北京;而且他在这一次回乡中,见到了他少年时的好朋友闰土。他回乡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在小说中都有真实的反映。但是“鲁迅先生并不依样画葫芦地给事实作记录员,而是利用事实来表达他的意思。即使有相当的事实,也总是环绕着主题思想多方面加以‘变化’的”②。鲁迅先生对自己借用真实事件进行创作的做法,有过这样的阐述,“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决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人物的模特儿也一样,没有专用过一个人,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③《故乡》一文是在回乡搬家过了一年后才写的,可见鲁迅是在积累丰富的生活经验基础上,通过创造性想象,在头脑中生成了新的形象,并赋予了新的内涵,然后再表现出来的。鲁迅这样做,其目的是为了让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既真实可信,同时又富有深刻的社会意义。部分读者在解读《故乡》时,曾想通过寻找生活中闰土的事迹,来为《故乡》的主题思想作注,其实这是一种机械思维。作品中的闰土已不同于生活中的闰土;生活中的闰土只代表他一个人,而《故乡》中的闰土形象,其意蕴远远大于生活中的闰土。
第二,使故事情节发展更自然、更紧凑。《故乡》有一个很完整的故事情节,即“回故乡——在故乡——离故乡”。随着“我”的回乡,故事情节展开了:首先进入读者眼帘的是一幅阴暗、萧索、荒凉的故乡图景;在这个图景上,最先出场的是母亲和八岁的小侄子宏儿。*相见定会谈起搬家之事,谈起故乡往事,谈起“我”从前的好友,于是自然就引起“我”对少年闰土及一连串往事的回忆。因为要搬离老家,这就少不了来占便宜的人,这样为杨二嫂这类自私、贪婪的人出场提供了恰当的理由;为拿到更多的东西,杨二嫂那一番可气、可恨的尖酸刻薄的话就必然会讲。从前的好友自然会来相送,那么与闰土的见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又为仔细描写闰土外貌及言行提供了依据。该到的人物都到了,该写的东西都写了,于是坐船离开故乡,故事也就结束了。
因作品以“我”回乡搬家为线索,作品中的人物、故事的发生、发展,情感的抒发,也就都因“我”的存在而存在,所选材料就限定在“我”的所见、所闻、所思范围之内,这样那些对表现作品主题没有多大意义的材料就可舍去,只选择那些对表现作品主题有作用的人物、场景、事件。在文本中,作者只着力刻画了两个代表性人物:一个是闰土,一个是杨二嫂;人物活动场地,也仅仅限于“老屋”里。这样整个作品就显得十分紧凑、精练。
第三,为对比手法的运用提供了自然的途径。对比是作品中最突出的艺术手法,文中既有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的对比,又有杨二嫂与闰土的对比,但是文中对比手法的运用,是在一种十分自然的过程中完成的,毫无斧凿之痕。因为“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这二十年的时间经历,足以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种变化的本身,就是一种对比。
相隔了那么长时间,又是那么遥远,回到故乡,见物思情,必有一番回忆,一番感慨。母亲的话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一股温馨的情绪漫上心头,少年时代的美好的生活画面从记忆里飞奔而出,少年闰土以他聪明机智、健康活泼的形象走进了作者的心灵,走进了读者的视野。又因为这是举家搬迁,“永别了熟悉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悉的故乡,搬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闰土必来相送,于是现实中的闰土也就自然走进了读者的视野,这样就形成了对比: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记忆中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这是外貌上的对比,随着描写的深入,随着一声“老爷”的呼喊,作者把对比引到了中年闰土的灵魂深处。如果说中年闰土与少年闰土外貌上的反差给读者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那么中年闰土与少年闰土精神上的反差,更让读者心灵震颤。
第四,有效避开了写自己不熟悉的内容。《故乡》是反映农民生活题材的作品,但作品中少有写农民生活内容的文字。读者不禁要问:鲁迅写农民生活题材作品,为什么不把笔触伸进农民生活之中作具体的描述?
了解鲁迅生平的人都知道,鲁迅在他17岁时,即1898年就离开了家乡,先到南京投考江南水师学堂,第二年转入江南陆师矿务铁路学堂,开始接受“西学”教育。1902年1月鲁迅在矿务铁路学堂毕业,随即东渡日本求学。1909年8月鲁迅离日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教书;1912年春,应蔡元培的邀请,鲁迅赴南京任教育部部员,同年5月又随教育部迁往北京。也就是说少年之后,鲁迅已经很少到农村去,同农民也很少有直接接触的机会,他要写出农民的真实生活状况来是很困难的。又因为鲁迅这时写的是“遵命文学”,他要“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④,所以不能不写。在这种情况下,鲁迅为了避开直接写农民生活,他选择了以回乡搬家为线索来组织题材。
回乡搬家来去匆匆,眼前的东西也只能是匆匆而过,不可能看得仔细,了解得仔细,所以作品不直接正面地去写农民生活,读者是能够理解的。鲁迅紧紧围绕回乡搬家这个短暂的时刻,只抓住人物的外貌、言行、精神的变化,给读者呈现一种“现实状态”。这种“现实状态”是触目惊心的,尤其是闰土,因为有了前文对少年闰土的回忆,读者脑海中已经接受了一个健康活泼、热情纯真的少年闰土形象,而中年闰土的出现,读者心里就难以接受,读者自然会问:是什么原因让中年闰土变得如此麻木迟钝?随着读者的追问,鲁迅用概括性的语言给读者以提示,让读者知道促使闰土这般变化的原因是“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等。至于这些因素怎样作用于闰土,怎样把闰土苦得“像一个木偶人”的,读者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或联想、想象来填补鲁迅留下的“空白”;这样就达到了一箭双雕的效果:一方面作者有效避开了写自己不熟悉的内容,另一方面又将读者引入了对农民生存状态的思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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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3 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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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回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部分 在故乡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第三部分:离故乡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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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3 00:51
我认为这样既能体现作者对家乡的眷恋之情,又能体现对家乡落后之处清醒的批判意识,体现了作者的复杂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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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0-13 00:52
人总是在不断飘零,不断徘徊。人与人之间有一道不可跨越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