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4-01-21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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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4-02-21 19:58
辛淑英
我曾祖母是哑巴,记忆中她多半七十岁,薄软的下嘴唇包着垂下的上嘴唇,上下唇抿成一条线,表情威严。
她不会说话,可对世事算不上糊涂无知,人看她,见其肺腑然。嘴巴紧闭,眼睛却在骨碌碌地转悠,对猫、狗、猪、鸡、柴草垛、天空、大树及屋檐的鸽子、她小东屋后窗折了窗棂的窗户,分别采用不同的眼神注视。
譬如看院子里柴草垛矮了,挎起草筐到外面拾割一些,摊在太阳地里晒;圈栏里的猪羊张嘴伸着脖颈向她,便打些猪草来,看着它们吃时,曾祖母抿着的嘴角上翘,眼睛里有温柔的光,两只手分别向猪羊打手势,我表示不解。知道了一个孤独的人对可爱的生灵也会自言自语时,才知道曾祖母正是表达那样的“噫吁”感叹,用我们常人听不懂的哑语赞美着猪羊。
春天里,曾祖母爱在废弃的脸盆里种花草,放矮土墙上。指甲桃和夜来香长势旺盛,“死不了”垂到盆沿下,她用手势和它们一一“说话”时,额头皱纹散开,抿成线的嘴角又开始上翘,仿佛非如此不可与花草沟通。等红紫黄绿满墙,呵护着不让小孩乱摘,小心掐了分他们赏玩。朵朵粉、紫的指甲桃花加矾捣碎,用蓖麻叶给我包指甲,第二天一早拉我的手看染红的指甲时,威严的表情充满慈祥,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显然,也有淘气孩子故意冒犯曾祖母。走她跟前地上画圈,圈里吐唾沫踩一脚。正常人看似普通的玩笑,对哑巴人来说是受辱骂。曾祖母气得眼角上挑,脸变形,踮着小脚追赶那孩子打,追不上,不依不饶找人家家里要砸锅,大人跟她打手势笑脸相迎“赔不是”,她才气吁吁了事。
曾祖母平常爱盘腿独自坐在她小东屋炕上,低头,抿嘴,对家人做什么一副事不关己的形态。等家人都出去,下炕,站院子里四望,像提防小偷进家门,蹑足进我奶奶堂屋,环顾四周,摸捏一切,撇嘴,摇头,鼻翼翕动,皱纹包裹着的眼睛里似在排斥什么,发现我在看她,眼睛眯起,旋即出家门向村街。冷冬腊月,她也常出门,行步灵捷,轻盈,一只手缩在垂下的袄袖里,另一只手的袖口对着嘴取暖,单薄显肥大的黑土布棉衣里身形瘦小,遇村人多看几眼,无声中进行审美与排斥,仅此而已。
曾祖母娘家姓张,叫什么名讳不详,也许没什么名。平常很少有娘家人来看她,这一点由我祖父他们证实。逢年过节即便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都走姥娘家,看望老祖或大舅二妗三姨娘,祖父他们不去。据说张家做粮食生意,多的是粮食,乡野间的富裕大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愿沾染穷亲戚,何况曾祖母是哑巴。
其实祖父他们的道理是站不住脚的。今年春节回家和父亲闲聊起来。我看一本《阳谷景阳冈》杂志,他戴老花镜伏案画画。父亲说我曾祖父嗜赌成性,把家里仅剩的八分地都输净,一家老小饥饿惨叫,曾祖父软瘫蜷缩烂炕席上听凭曾祖母“呃——呃”凄惨沉重的气促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歹曾祖母有张家生意人的聪慧头脑,孩子们都不赖。祖父为大,为撑起一个大家的重担,十几岁就早早完婚。
祖母眼里,说曾祖母的善良不准确,对祖母辛苦操持的穷家日子、小叔子小姑子们破衣烂衫的缝补洗浆不当回事也罢了,可一看到大儿子“受气”,眼眉立竖,瞪着眼“呃——呃”地打手势吐唾沫跺脚,还不算完。
可是我看到曾祖母和羊儿贴脸,和我贴脸,捉了蜻蜓系上长线给我和邻家小孩玩,她还双手捧着墙头上的花草,用多皱的嘴唇亲吻;我娘在大家族里受了气,她“啊——啊”地拉到她屋里给娘擦泪,手指比画地劝娘不哭,指外头,咽喉蠕动,跺脚“骂”她排斥的人。
曾祖母在家族里看似个闲人,不像祖父祖母他们家里家外忙碌,她什么也不干,自然少烦恼,像个微醺的人陶陶然,醉不沉也醒不了,但对一切的管制又尽在无言中,尤其喜见生灵和小孩。有燕子从空中飞,她伫立观望,嘴角微咧,看不着牙齿,也不知她那样是不是笑,表情挺复杂;牵和我一样小孩的手,身上的衣服不整给捋平,经她侍弄的小孩咯咯笑。记忆犹新的是,她得到一罐蜂蜜,舍不得吃,拉我们进她屋,筷头蘸了分尝,歪头注视我们舌尖*动上下嘴唇,她脸松弛,表情温和;夏天拿个烂边蒲扇给我赶蚊子,看到鼓起的包,蘸了唾液给我“消毒”。
有时,曾祖母也超出她“闲”的范围。夏天的屋檐下看祖父编筐织篓,曾祖母打下手,很快学会;冬天和祖父一起用麦秸秆扎锅圈,扎得比祖父还好还快。祖父卖掉编织物品买油盐酱醋,不忘给她称斤桃酥,她拉住大儿子,拿一片送他嘴里看他吃,我见了都想笑,可曾祖母一脸的威严。
父亲说是我曾祖母把福气带进了辛家门,如一棵大树开枝散叶,家族人丁兴旺。穿过岁月厚厚的尘埃,清明的春昼里,我仿佛又看到疼爱我的曾祖母“啊——啊”着向我们走来。阳光射入,我打扫房间,那斜射的光线里,许多尘埃像闪亮的颗粒飞扬,最终一颗颗落定。这就是我曾祖母的一生,对一切人事无所惊动,无声的世界里活过一回。
春节回老家,我有意去了后院。原来的地基上是父母翻盖的房子,没加盖东西厢房。房子不曾居住过,风吹日晒,一年年破旧成了危房,院子里杂草丛生,时光摧残得极尽荒芜。我站在曾祖母居住过的小屋处,遥远的记忆如新春初临大地,一切渐次复活。寻遍整个院落,甚至走向村街,沿曾祖母当年走过的街路行走。可是,一切变化太大,我无从释怀,唯淡淡的哀愁,抵达心灵的是一些经过时间熔化、最终结成什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