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为什么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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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5-03 1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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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6-19 18:19
。最大体会就是,好稿难寻。能震撼心灵的作品更是凤毛麟角。如果遇到《舞会以后》这样的自然来稿,不发表才怪。这样的稿件不可能发表不了,不可能不让人心灵震撼,不可能不伟大。
这个小说字数并不多,七千字,在我们的短篇里都算短的。一般编辑来稿,短篇一万到二万,中篇三万到五万。就是诗歌较短,但那些不看别人作品,光埋头自己写、自以为是的诗歌多如牛毛,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不看名家,不和经典对比,自我感觉良好,是许多投稿者的真正心态。
《舞会以后》开头与众不同。请看:
“你们是说,一个人本身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问题全在环境,是环境坑害人。我却认为问题全在机缘。”
这样的开头在一般的来稿中根本看不到。内行的写作者会有这种体会:开头往往决定全局,正如乒乓球比赛,第一个球的胜负决定着以后十个球。我也越来越注重小说的开头。当然,结尾也很在乎。
随便引用几个来稿或已发表的小说的开头,对比一下。
“王莹把车停到路边,姐姐肥胖的身躯在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晃动。”
“第一缕晨光由飘动的窗帘缝隙里闯进来,利刃般的劈向我蚕卧的身体”。
“回到村庄时,日头正往另一个地界缩。”
“那时候,他们住在三道湾的公寓里。”
“大胜后来心里一直把那女的叫小婆娘。”
“最终让我下定决心带着孙子壮壮离开省城绿洲的是一个鸡蛋。”
前三个是电影,后三个是马尔克斯。可以看出,不作价值判断,截取一个场景或不冷不热地做一个貌似客观的描述,成了当下作家开头一个潜规则。要制造悬念。不能让读者明白下一步要讲什么。作者置身其外。叙述要尽量客观,零度。等等,这此秘而不宣的叙事规则,不知何时统治了小说界。当大家都在频繁使用这些技巧,遵循这些规则时,它们便失效了。经典是经不起模仿的,把某种技术当成文学创作的金科玉律是非常扫兴的事情。
再以作家新人毛建军为例。毛建军不是名家,也不是老手,但他的作品给人以老手的感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一出手便与众不同。《第三日》这样开头:“关于耶稣的死,有三个版本:1,被钉在十字架上,血尽而死。2,真主让耶稣和犹大互相换脸,死的是犹大,耶稣肉身*。3,耶稣被吊死,在地狱被毁灭污浊的火焰燃烧,灰飞烟净。”
这样的开头制造了很大的难度,对后边的叙述构成了威胁和挑衅,不是可以轻易驾驭的。
托尔斯泰更加非凡。他敢于直截了当地开头,也善于直接进入论证自己抛出的观点。他接下来便让小说的“我”以亲身经历来论证这一观点。“拿我自己来说吧。我的整个生活成为这样而不是那样,并不是由于环境,完全是由于别的缘故。”
挑战开始了。也就是说要讲故事了。要把读者吸引住,还要把他们说服,这个任务不小。托尔斯泰已经考虑到读者的心态,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这可说来话长了。要讲上一大篇,你们才会明白。” “您就讲一讲吧。” 伊凡.瓦西里耶维奇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 “是啊,”他说,“我的整个生活一夜之间,或者不如说,在一个早晨,就起了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是啊,到底怎么回事啊。小说标题是《舞会以后,》,必然要写舞会。怎样写舞会呢?由恋爱引出舞会。姑娘出场了。托尔斯泰将怎样描写这位出场的女性,将是小说面对的第一个挑战,如同戏剧的第一幕,电影的第一个重要镜头。
“她到了五十岁还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在年轻的时候,十八岁的时候,她简直能叫人入迷:修长、苗条、优雅、庄严——正是庄严。她总是把身子挺得笔直,仿佛非这样不可似的,同时又微微仰起她的头,这配上她的美丽的容貌和修长的身材——虽然她并不丰满,甚至可以说是清瘦——就使她显出一种威仪万千的气概,要不是她的嘴边、她的迷人的明亮的眼睛里,以及她那可爱的年轻的全身有那么一抹亲切的、永远愉快的微笑,人家便不敢接近她了。”
这一段描写,几乎笔笔都出乎意料。先写老了以后还出色;后写旁人的心态“叫人入迷”,等到正面描写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庄严-------正是庄严”,为了把这个形容词讲清楚,他又进一步解释“要不是她的嘴边、她的迷人的明亮的眼睛里,以及她那可爱的年轻的全身有那么一抹亲切的、永远愉快的微笑,人家便不敢接近她了。”
我读了这么多年的稿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描写美女的句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谁敢用“庄严”而且“正是庄严”这样的词来形容美。
下面,就交待了舞会的来历。是他四十年代上大学时的事情。这时,托尔斯泰有意识地介绍了当时的历史背景:“那时我们大学里没有任何小组 ,也不谈任何理论,我们只是年轻,照青年时代特有的方式过生活:除了学习,就是玩乐。” “但是我的主要乐趣在参加晚会和舞会。”
这后边的叙述,除了个别地方还保留了对话形式外,其余一概是单一的以第一人称的叙述,以强调一种现场感和亲历感。小说的难点正在于此,就是你如何以一件偶然的事情说明,人的改变不是由于环境,而是由于机缘。这里,托尔斯泰详尽、细致、精确地描述了这场舞会的过程,其中主要是两个重点,一是“我”与贵族的女儿、“我”的恋爱对象跳舞的过程,一是女儿与其父亲跳舞的过程。特别是后者。这一点,作者是精心安排的,只有到小说结束,才能看得出来。
描写舞会,托尔斯泰采用了画面和场景的描写,可以说有历历在目的效果。这是考验一个作家基本功的地方,也是体现作家接地气的地方。
我一直都在跟美丽的女主人瓦连卡跳,尽管“照规矩应该说,我并不是她跳玛祖卡舞的舞伴”。可以想象,我会是多么激动,多么幸福,多么陶醉。
“我跟她跳了很久的华尔兹,她尽管呼吸急促,还是笑眯眯地对我说:„再来一次。‟于是我再一次又一次地跳着华尔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个沉甸甸的肉体。”
读到此处,我又一次赞叹托尔斯泰的语言功力。感觉不到自己还有一个沉甸甸的肉体。与前边的“庄严------正是庄严”,照应得多么严丝合缝,呼应得多么紧凑。要是我们的小说,早就两个人抱在一起,*翻滚了。让人惊讶的是,托翁竟然早已猜透读者的心思,他抛出了下面这样一段先知先觉的话:
“咦,怎么感觉不到呢?我想,您搂着她的腰,不但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肉体,还能感觉到她的哩。”一个男客人说。伊凡.瓦西里耶维奇突然涨红了脸,几乎是气冲冲地叫喊道:“是的,你们现代的青年就是这样。你们眼里只有肉体。我们那个时代可不同。我爱得越强烈,就越是不注意她的肉体。你们现在只看到腿、脚踝和别的什么,你们恨不得把所爱的女人脱个精光;而在我看来,正像阿尔封斯.卡尔——他是一位好作家——说的:我的恋爱对象永远穿着一身铜打的衣服。我们不是把她脱个精光,而是极力遮盖她赤裸的身体,像挪亚的好儿子一样。嗨,反正你们不会了解……”
不知道其他读者朋友是什么感觉,我乐出了声。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写庄严就把庄严进行到底,不是浮光掠影,一带而过。这就是大作家。决不能放过这些细节,绝对要拿足够的细节来烘托,来论证。大作家是读者肚子里的蛔虫,他洞若观火,把你看穿了。
这当然是一个长叙述中的停顿,很快,托尔斯泰开始了下一轮叙述:
“不要听他的。后来呢?”我们中间的一个男人问道。
“好吧。我就这样尽跟她跳,简直没有注意时光是怎么过去的。乐师们早已累得要命——你们知道,舞会快结束时总是这样——翻来覆去地演奏玛祖卡舞曲,老先生和老太太们已经从客厅里的牌桌旁边站起来,等待吃晚饭,仆人拿着东西,更频繁地来回奔走着。这时是两点多钟。必须利用最后几分钟。我再一次选定了她,我们沿着舞厅跳到一百次了。”
跳到一百次了,回应前边说得“我一直都在跟她跳”。经过这些叙述和铺垫之后,“我”和瓦连卡的感情已经达到了热度,“我”已经恋恋不舍。这时,小说又推进了一步,瓦连卡赠送礼物了。
“‘那就送您这个吧,您不必舍不得了,‘说着,她从扇子上撕下一小片羽毛给我。”
“我接过羽毛,只能用眼光表示我的全部喜悦和感激。我不但愉快和满意,甚至感到幸福、陶然,我善良,我不是原来的我,而是一个不知有恶、只能行善的超凡脱俗的人了。我把那片羽毛塞进手套,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也离不开她。”
这个时候,瓦连卡用手一指,向我说,“„您看,他们在请爸爸跳舞,‟她对我说道,一边指着她那身材魁梧端正、戴着银色肩章的上校父亲,他正跟女主人和其他的太太们站在门口。”
父亲的出场,开始了小说真正的重心。而这一点不到结束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作为读者的我在热切盼望着两个人的恋爱故事。
小说花了大量笔墨描写健康、漂亮、端正、快乐的父亲形象,以及他与自己的女儿的舞蹈。突出地描写了他的靴子。“我却不仅欣赏他们,而且受了深深的感动。格外使我感动的是他那用裤脚带箍得紧紧的靴子,那是一双上好的小牛皮靴,但不是时兴的尖头靴,而是老式的、没有后跟的方头靴。这双靴子分明是部队里的靴匠做的。„为了把他的爱女带进社交界和给她穿戴打扮,他不买时兴的靴子,只穿自制的靴子。‟我想。所以这双方头靴格外使我感动。”
达到舞会的*以后,托尔斯泰再一次以他的语言才华折服了我。小说是语言艺术。唯有语言才是一切。“瓶子里的水只要倒出一滴,其余的便常常会大股大股地跟着倾泻出来,同样,我心中对瓦莲卡的爱,也释放了蕴藏在我内心的全部爱的力量。那时我真是用我的爱拥抱了全世界。我也爱那戴着头饰、生着伊丽莎白式的*的女主人,也爱她的丈夫、她的客人、她的仆役,甚至那个对我板着脸的工程师阿尼西莫夫。至于对她的父亲,连同他的自制皮靴和像她一样的亲切的微笑,当时我更是体验到一种深厚的温柔的感情。”
一个年轻人,参加了一个上流社会的舞会,与心爱的人跳了一夜的舞,心情就是上述的心情,就是“用我的爱拥抱了全世界”。
接下来,小说将已经取得的战斗成果巩固到万无一失的地步。所有的动作描写都成了心理描写:“晚饭以后,我跟她跳了她事先应许的卡德里尔舞,虽然我似乎已经无限地幸福,而我的幸福还是有增无已。我们完全没谈爱情。我甚至没有问问她,也没有问问我自己,她是否爱我。只要我爱她,在我就尽够了。我只担心一点——担心有什么东西破坏我的幸福。” “等我回到家中,脱下衣服,想要睡觉的时候,我就看出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我手里有一小片从她的扇子上撕下的羽毛和她的一只手套,这只手套是她离开之前,我先后扶着她母亲和她上车时,她送给我的。”
小说的后半部分几乎全部是“我”的心理活动,写回到家里的那种激动,兴奋,坐立不安,在爱的笼罩下的心潮澎湃。“服侍我们的农奴彼得鲁沙拿着蜡烛来迎接我,他想帮我脱下外衣,可是我遣开了他。我觉得他的睡眼惺忪的面貌和蓬乱的头发使人非常感动。我极力不发出声响,踮起脚尖走进自己房里,在床上坐下。不行,我太幸福了,我没法睡。而且我在炉火熊熊的房间里感到太热,我就不脱*,轻轻地走入前厅,穿上大衣,打开通向外面的门,走到街上去了。”
这些段落没有别的线索,只有一条,我感到幸福,激动。农奴的眨眼和头发都使人感到幸福,这些细节依然在为“我”的激动做铺垫,出去散步这样的安排就自然而然了。到了外边,依然是幸福,激动,“马匹在光滑的木轭下有节奏地摆动着湿漉漉的脑袋,车夫们身披蓑衣,穿着肥大的皮靴,跟在货车旁边噗嚓噗嚓行走,沿街的房屋在雾中显得分外高大——这一切都使我觉得特别可爱和有意思。”
到此,这个故事已经被叙述到一个临界状态,到了悬崖边上。“我”意外地参加了上流社会的家庭舞会,意外地和心爱的美女跳了一晚上舞,又意外地获得了她的赠物,故事并不复杂,只是在等待结尾。前边这些叙述一气呵成,自然而然,似乎并无戏剧性。我们在担心,作者将如何收场?
意外开始出现了,“我”看到了一个残酷的场景,一群士兵“对一个鞑靼逃兵用夹鞭刑”, “向我*近来的是一个光着上身的人,他的双手被捆在*杆上面,两名军士用这*牵着他,” “他的身旁有个穿大衣、戴制帽的魁梧的军官,我仿佛觉得很面熟。” “那魁梧的军官迈着坚定的步子,大摇大摆地,始终跟他并行着。这就是她的脸色红润、留着雪白的唇髭和络腮胡子的父亲。” “我看见他举起戴麂皮手套的有力的手,给了那惊慌失措、没有多大气力的矮个子士兵一记耳光,只因为这个士兵没有使足劲儿往鞑靼人的紫红的背脊打下棍子。
“„来几条新的军棍!‟他一边吼叫,一边环顾左右,终于看见了我。”
结果可以预料,一场美好的爱情因此而结束。“爱情吗?爱情从这一天起衰退了。当她像平常那样面带笑容在沉思的时候,我立刻想起广场上的上校,总觉得有点别扭和不快,于是我跟她见面的次数渐渐减少。结果爱情便消失了。世界上就常有这样的事情,使得人的整个生活发生变化,走上新的方向。”
到此,托尔斯泰通过一个七千字的故事,讲述了阶级不平等对于爱情的损害和阻挡。也论证了他在开头所讲的,人的好坏,不是由于环境,而是由于机缘。实际上,这样的思考正是托尔斯泰思考的核心问题,农奴制的罪恶,社会地位不平等带来的人生悲剧,从这里再让我们看到一个大作家的人生关怀和思想境界。他思考的是*社会的大问题,是人性的问题。
我一直认为,所有的艺术都是表达感情的。为情而造文,不是为文而造情。小说不是目的,目的是表达感情。连感情都没有,写再多的字都是废话。现在很多作者都很注意开头。马尔克斯的“多年以后,想起那个下午”,这样的句式被用滥了。一看到这种开头,就知道作者在装,又在拿份。还是胡适之说得对,话要怎么说,文便怎么作。不必要非学名人范儿。托尔斯泰有自己的范儿,他的开头就是要谈人性,谈人的命运,直奔主题,管他是哲学还是文学。因为这是他思考人生的思路,是他的真问题。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的问题,否则,他的故事便可能是一盘散沙,或者是误打误撞,是靠故事本身来取胜的机会主义。托尔斯泰一上来,就跟我们谈《三字经》的问题,“人之初,性本善”,人本身是好还是坏?是善还是恶?善或恶的根源在哪?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是环境使然,还是偶然?这就是作家的抱负和气势,它会在小说的开头反映出来。“黄河之水天上来”“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样的气势不是装出来的。
〈舞会以后〉的第一句话海拔就很高,这个高标决定了它后边不可能是吃喝拉撒,不可能是男欢女爱,也不可能鸡毛蒜皮。它要探讨人的善恶,要分析社会问题。海外华人作家袁劲梅有一篇小说《罗坎村》,我特别欣赏,她在题记的部分大胆引用思想家罗尔斯的名言,这与国内小说创作以技术至上为荣、以叙述琐碎为荣、以逃避*为荣、以超越历史为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引用作家徐则臣的话作为佐证:
“作家们在面对小说时,眼里只有故事,所以就只在故事上下功夫,注意力越来越偏狭。他们兢兢业业地寻找稀奇古怪的故事,不厌其烦地摹写现实生活的细节,努力把自己装备成精良的高像素DV,反倒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故事背后的东西才是小说。故事只是小说之“用”,发现、疑难、追问、辩驳、判断、一个人对世界的独特理解、故事与现实与人的张力,才是小说之“体”,也就是说,小说的真正价值在于,肉身之外非物质化的那个抽象的精神指向。它要求一个作家能够真切地说出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当下的小说整体上淹没于故事中不能自拔,庸常繁琐的细节层层覆顶,让作家们无力跳脱,有想法、有头脑的小说就显得尤为难得。这正是《罗坎村》的意义之一。”
托尔斯泰作为世界公认的大作家,不是浪得虚名。荣誉或者名声不会凭空而来,而要靠石头和泥土一点点堆积起来一样。他的作品经得起推敲。在思想上大,技术上细。伟大作家的作大之处恰恰在于能经得起推敲的细节。连列宁这样苛刻生猛的*家都不得不承认,托尔斯泰是**的镜子,可见老托反映社会现实功力之深厚。〈舞会以后〉仅为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