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3-21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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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2-03-21 11:13
六月初九日,自江宁渡江。先是浦口刘大山过余,要与同入燕;余以赀用不给,未能行。至是徐位三与其弟文虎来送;少顷,郭汉瞻、吴佑咸两人亦至。至江宁闸登舟,距家数十步耳。舟中揖别诸友;而徐氏兄弟,复送至武定桥,乃登岸,依依有不忍舍去之意。是日风顺,不及午,已抵浦口,宿大山家。大山有他事相阻,不能即同行。而江宁郑滂若适在大山家。滂若自言有黄白之术,告我曰:“吾子冒暑远行,欲卖文以养亲,举世悠悠,讵有能知子者?使吾术若成,吾子何忧贫乎?”余笑而颔之。
六月初九日,从江宁渡过长江。这之前,浦口人刘大山来拜访我,邀请我和他一起到北京;我因为盘缠不够,没能成行。到现在徐位三和他的弟弟徐文虎来送我;不久,郭汉瞻、吴佑咸两人也到了。从江宁闸口上船,离家只有几十步路。在船上拜别各位朋友;而徐氏兄弟,又送我到武定桥才上岸,依依惜别,有不忍离开的心意。这一天顺风,不到中午,已经到达浦口,住在刘大山家。刘大山有别的事情阻碍,不能到此一起走。而江宁人郑滂若恰好在刘大山家。郑滂若说自己有“黄白之术”(好像是指点石成金的法术?这个或许是朋友间的一句玩笑话),告诉我说:“我们冒着酷暑远行,想兜售自己的文才奉养父母,世界辽阔无边,怎会有了解您的人呢?假若我的法术成功了,我们何必担忧贫困呢?”我笑着点点头。
明日,宿旦子冈。甫行数里,见四野禾油油然,老幼男女,俱耘于田间。盖江北之俗,妇女亦耕田力作;以视西北男子游惰不事生产者,其俗洵美矣。偶舍骑步行,过一农家,其丈夫方担粪灌园,而妇人汲井且浣衣;门有豆棚瓜架,又有树数株郁郁然,儿女啼笑,鸡犬鸣吠。余顾而慕之,以为此一家之中,有万物得所之意,自恨不如远甚也!
第二天,晚上住在旦子冈。刚走了几里,看到四方田野禾苗绿油油的,男女老幼,都在田间耕作。大概江北的风俗,妇女亦耕地劳作;比起西北男人游逛懒惰不从事生产劳作,这里的风俗实在是美好啊。偶尔下马步行,路过一户农家,家中的丈夫正在挑粪浇灌菜园,而妻子在井中汲水要洗衣服;门口有豆棚瓜架,还有几棵郁郁葱葱的树,儿子女儿哭哭笑笑,鸡鸣狗吠。我回头看着,对此感到羡慕,认为这一家里面,有万物各得其所的意趣,遗憾自己比不上他们太多了。
明日抵滁州境,过朱龙桥——即卢尚书、祖将军破李自成处,慨然有驰驱当世之志。过关山,遇宿松朱字绿、怀宁咎元彦从陕西来。别三年矣!相见则欢甚,徒行携手,至道旁人家纵谈,村民皆来环听,良久别去。
第二天抵达滁州边境,路过朱龙桥——就是卢尚书、祖将军打败李自成的地方——慷慨激昂,顿时产生了驰骋当世的壮志。路过关山,遇到宿松人朱字绿、怀宁人咎元彦从陕西而来。我们分别三年了!(如今)相见非常高兴,拉着手步行,到路边的住户家纵情交谈,村民都来围着旁听,很久才分别离开。
过磨盘山,山势峻峭,重叠盘曲,故名;为滁之要害地。是日宿岱山铺,定远境也。明日宿黄泥冈,凤阳境也。途中遇太平蔡极生自北来。薄暮,余告圉人:“数日皆苦热,行路者皆以夜,当及月明行也。”乃于三更启行。行四五里,见西北云起;少顷,布满空中,雷电大作,大雨如注,仓卒披雨具,然衣已沾湿。行至总铺,雨愈甚;遍叩逆旅主人门,皆不应。圉人于昏黑中寻一草棚,相与暂避其下。雨止,则天已明矣。道路皆水弥漫,不辨阡陌。私叹水利不修,天下无由治也。苟得良有司,亦足治其一邑。惜无有以此为念者。
路过磨盘山,山势险峻,山石重叠山路弯曲,因此有这个名字;是滁州的交通枢纽。这一天住在岱山铺,在定远县境内。第二天住在黄泥冈,在凤阳县境内。途中遇到太平蔡极生从北方而来。黄昏时分,我对马夫说:“这几天酷暑难耐,赶路的人都趁着夜色,我们应该到月明时分赶路。”于是在三更启程。走了四五里,看到西北方云气升腾聚集;不久,(乌云)布满空中,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我们)急急忙忙地披上雨具,然而衣服已经淋湿了。走到总铺,雨越发大了;(我们)敲遍了旅店的门,都不应声。马夫在黑暗中找到一间草棚,大家一起暂时躲避在草棚下面。雨停了,而天已经亮了。道路都被大水横流淹没,分不清田地和小路。我暗自感叹水利工程没能修筑好,天下没法安定啊。如果能得到一位好官,也足够治理好一个邑了。可惜没有在这上面用心思的人。
仰观云气甚佳:或如人,或如狮象,如山,如怪石,如树,倏忽万状。余尝谓看云宜夕阳,宜雨后,不知日出时看云亦佳也。是日仅行四十里,抵临淮;使人入城访朱鉴薛,值其他出。薄暮,独步城外。是时隍中荷花盛开,凉风微动,香气袭人,徘徊久之,乃抵旅舍主人宿。
抬头看到云气非常好看:有的像人,有的像狮子大象,像山,像怪石,像树,瞬息万变。我曾说过看云最好在落日时分,最好在雨过天晴时,却不知在日出时分看云也很美。这一天只走了四十里,抵达临淮;让人进城拜访朱鉴薛,恰逢他外出到别处去了。傍晚,独自在城外散步。此时护城河里的荷花盛开,凉风轻轻吹过,香气袭人,我徘徊流连很久,才回到旅店休息。
明日渡淮。先是临淮有浮桥,往来者皆便之。及浮桥坏不修,操舟者颇因以为奸利。余既渡,欲登岸,有一人负之以登,其人陷淖中,余几堕。岸上数人来,共挽之,乃免。是日行九十里,宿连城镇,灵壁县境也。
第二天渡过淮河。之前临淮有一座浮桥,过往的人都因此感到便利。等到浮桥损坏得不到修理,摆渡的船夫趁机谋取了很多非法利益。我过河之后,将要上岸,有一个人背着我登上岸,那个人陷在污泥里,我差一点掉下去。岸上几个人过来,一起拉着他,才没有掉下去。这一天走了九十里,住在连城镇,在灵壁县境内。
明日为月望,行七十里而宿荒庄,宿州境也。屋舍湫隘,墙壁崩颓,门户皆不具。圉人与逆旅主人有故,因欲宿此。余不可,主人曰:“此不过一宿耳,何必求安!”余然之。是日颇作雨而竟不雨。三更起,主人苛索钱不已。月明中行数十里,余患腹胀不能食,宿褚庄铺。
第二天是月望(十五日满月),走了七十里住在荒庄,在宿州境内。(这里)房屋矮小低湿,墙壁毁坏倒塌,门和窗户都不完整。马夫和逆旅主人有交情,因此想住在这里。我不同意,旅店主人说:“这里不过住一夜罢了,何必要求那么舒适呢!”我同意了。这一天雨下得挺大,然而竟然没有漏雨。三更起身,旅店主人拼命要钱要个不停。月明时分走了几十里,我害了腹胀,不能进食,住在褚庄铺。
十七日渡河,宿河之北岸。夜中过闵子乡,盖有闵子祠焉;明孝慈皇后之故乡也。徐宿间群山盘亘,风气完密;而徐州滨河,山川尤极雄壮,为东南藩蔽,后必有异人出焉。望戏马台,似有倾圮。昔苏子瞻知徐州,云:“戏马台可屯千人,与州为犄角。”然守徐当先守河也。是日热甚,既抵逆旅,饮水数升。顷之,雷声殷殷起,风雨骤至,凉生,渴乃止。是夜腹胀愈甚,不能成寐,汗流不已。
十七日渡过黄河,住在黄河北岸。半夜路过闵子乡,在那里有一座闵子祠;是明孝慈皇后的故乡。徐州宿州交界处群山重重叠叠,风气完密;而徐州濒临黄河,山川景色格外雄壮,是东南地区的屏障,日后一定会有奇人在这里出现。远观戏马台,好像有部分坍塌。过去苏子瞻担任徐州知州,说:“戏马台可以屯兵一千人,和州兵形成掎角之势。”然而守徐州应该先守黄河。这一天很热,到达旅店之后,喝了几升水。不久,雷声隆隆而起,风雨瞬间降临,体内渐渐产生凉意,干渴的感觉于是止住了。这天晚上腹胀得更厉害,睡不着觉,汗流不止。
明日宿利国驿。忆余于己巳六月,与无锡刘言洁,自济南入燕,言洁体肥畏热,而羡余之能耐劳苦寒暑。距今仅六年,而余行役颇觉委顿。蹉跎荏苒,精力向衰,安能复驰驱当世!抚髀扼腕,不禁喟然而三叹也!
第二天住在利国驿。想起我在己巳年六月,和无锡刘言洁从济南进京,刘言洁身材胖,怕热,因而羡慕我能忍受旅途劳累天气冷热。至今只有六年,而我赶路也觉得很疲惫。光阴蹉跎岁月荏苒,人的体力也衰弱了,怎么还能在世间纵马驰骋呢!我摸着大腿抓着手腕,忍不住感慨不已、几番长叹啊!
明日,宿滕县境曰沙河店。又明日,宿邹县境曰东滩店。是日守孟子庙,入而瞻拜;欲登峄山,因热甚且渴,不能登也。明日,宿汶上。往余过汶上,有吊古诗,失其稿,犹记两句云:“可怜鲁道游齐子,岂有孔门屈季孙!”余不复能记忆也。
第二天,住在滕县境内叫沙河店的地方。又过一天,住在邹县境内叫东滩店的地方。这一天(住的地方)挨着孟子庙,进入庙里瞻仰祭拜;想去爬峄山,因为天气很热而且干渴难耐,不能爬上去。第二天,住在汶上。之前我路过汶上,作了一首吊古诗,诗的原稿丢了,还记得两句:“可怜鲁道游齐子,岂有孔门屈季孙!”其他的想不起来了。
明日,宿东阿之旧县。是日大雨,逆旅闻隔墙群饮拇战,未几喧且斗。余出观之,见两人皆大醉,相殴于淖中,泥涂满面不可识。两家之妻,各出为其夫,互相詈,至晚乃散。乃知先王罪群饮,诚非无故。明日宿营茌平。又明日过高唐,宿腰站。自茌平以北,道路皆水弥漫,每日辄纡回行也。闻燕赵间水更甚,北行者皆患之。
第二天,住在东阿的旧县。这一天下大雨,在旅店听到隔壁一群人聚会饮酒划拳,没过多久就吵闹起来,而且打起来了。我出门看情况,看到两个人都喝得大醉,在泥坑里互相殴打,污泥涂满脸上认不出来(谁是谁)了。两家的妻子,各自出门为丈夫助阵,互相谩骂,到很晚才散开。可见先王将集会饮酒定为罪过,是在不是没有缘故的。第二天住在营茌平。再过一天路过高唐,住在腰站。茌平以北的地方,道路都被大水淹没,(我们)每天就只能绕路而行。听说燕赵地区的大水更厉害,赶路往北方去的人都很为此担忧。
二十六日,宿军城,夜梦裴媪。媪于余有恩而未之报,今岁二月,病卒于家;而余在江宁,不及视其含敛,中心时用为愧恨!盖自二月距今,入梦者屡矣。二十七日,宿商家林。二十八日,宿营任邱。二十九日,宿白沟。白沟者,昔宋与辽分界处也。七月初一日,宿良乡。是日过涿州,访方灵皋于舍馆,适灵皋往京师。在金陵时,日与灵皋相过从,今别四月矣,拟为信宿之谈而竟不果。及余在京师,而灵皋又已反涿,途中水阻,各纡道行,故相左。
二十六日,住在军城,晚上梦见裴媪。裴媪对我有恩,我却没能报答她,至今已经一年零两个月,裴媪在家中病逝;而我在江宁,没来得及看到她入殓安葬,心中常因此感到愧疚遗憾!大概从二月到现在,梦到她已经好几次了。二十七日,住在商家林。二十八日,住在营任邱。二十九日,住在白沟。白沟是过去宋与辽的国境分界之处。七月初一,住在良乡。这一天路过涿州,去方灵皋的住所拜访他,恰逢方灵皋去京城了。在金陵时,我每天和方灵皋互相往来,现在分别四个月了,想跟他谈上两三天,然而最终没能实现。等余在京师的时候,方灵皋又已经返回涿州了,路上被大水阻隔,(我俩)各自绕路而行,因此错开了。
盖自任邱以北,水泛溢,桥梁往往皆断,往来者乘舟,或数十里乃有陆。陆行或数里,或数十里,又乘舟。昔天启中,吾县左忠毅公为屯田御史,兴北方水利,仿佛江南。忠毅去而水利又废不修,良可叹也!
原来从任邱以北,大水泛溢,桥梁处处都被冲断了,过往的人都乘船,有时候过几十里才有陆地。走陆路有时走上几里,有时走上几十里,又要乘船。过去天启年间,我们县左忠毅公担任屯田御史,兴建北方的水利工程,(使得北方)好像江南一样。左忠毅去世后水利工程又被荒废不得修整了,实在是值得叹息啊!
初二日,至京师。芦沟桥及彰义门,俱有守者,执途人横索金钱,稍不称意,虽襆被欲俱取其税,盖榷关使者之所为也。涂人恐濡滞,甘出金钱以给之。惟徒行者得免。盖辇毂之下而为御人之事,或以为此小事不足介意,而不知天下之故,皆起于不足介意者也。是日大雨,而余襆被书笈,为逻者所开视,尽湿,涂泥被体。抵宗伯张公邸第。盖余之入京师,至是凡四,而愧悔益不可言矣!因于灯执笔,书其大略如此。
初二到了京城。芦沟桥和彰义门都有人看守,抓住过路人勒索钱财,略有不如意,就算是铺盖卷也都要索取过关税,原来是“榷关使者”他们干的事情。过路的人害怕滞留耽误行程,宁愿拿出钱财送给他们。只有什么都不带赶路的人才能幸免。原来从皇帝以下所做的都是治理人民的事(这一句可能不太准确),有人认为这些小事不足介意,却不知天下的事故,都是源自于这些不足介意的小事。这一天下大雨,而我的包裹书箱,被巡守的人打开查看,都湿了,遍体沾满了污泥。抵达宗伯张公的府邸。我进入京城,到如今已经四次了,而愧疚悔恨之情越发难以言说!因此在灯下提笔,将(一路的)大概情形写下来。
我已经疯了,太长了,具体节选的是哪一段拜托下次说一下。
这篇文章是戴名世的《乙亥北行日记》。
戴名世(1653-1713)是清初著名学者,幼年家境贫寒,刻苦治学,立下20岁即开馆授教,供养父母,二十八岁以秀才入县学。三十四岁时被督学使者李振玉拔为贡生荐入国子监,补为正蓝旗教习。但或许是因为志不在此,戴名世此后的仕途过得非常孤寂冷落,也因自己“复兴古文”的志向收到权贵攻讦。之后戴名世被授予县令的官职,但是他却弃官而去,在燕、越、齐、鲁地区游学,一面卖文为生,一面搜集流散的史料,希望像司马迁一样编写一部著作。
乙亥年是1695年,应该就是在戴名世游学于北方的这段时间。此时戴名世42岁。可以想见此时的作者一面饱受贫困和羁旅艰辛,一面又担忧着自己的未竟之业。在这期间他著作了《南山集》,也因此文名广播。
52岁,戴名世继续科举之路,考中举人,56岁考中榜眼,并授翰林院编修,参与明史的编纂工作。然而两年后,因《南山集》中使用了南明年号被人寻章摘句,爆发了“清初三大*”之一的“南山集案”,戴名世及很多“古文派”学者牵涉其中,不久后含冤而死。戴名世没能完成自己著述史家大作的志向就含恨而终,然而其在文史方面的贡献仍被传颂,《南山集》和他的许多散文也令其名垂后世。
搜了一下作者之后有点感慨,放上这一段算是发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