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12-26 0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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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0-14 17:39
“屎!你是一滩屎!”——《喜剧之王》
第三个借我钱不还的,是达哥。
达哥是我中学时候最好的朋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当时我的感觉,鸿鹄有的时候会有点不靠谱,而麦克又太敏感,有的时候甚至会有点奇怪。
而达哥不会这样,非但如此,他还是个相当搞笑的人。
我喜欢聪明的人,但更喜欢搞笑的伙伴。更何况,他和我们不一样,能拉得下脸面,能跟我们讲一些在那个时候的我们看来很污的笑话。
比如说,有一次周末结束后到校,他跟我们讲:
“昨天我跟我爸出去,他和一个大人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爸看到一个山沟沟,突然正儿八经对那个人说,这是个打piapia的好地方。”
“打piapia是什么意思?”有人问。
……
多年以后,当”啪啪“这个词流行之后我才晓得,太阳之下果然无新事,人的聪明才智,总是会在某些时刻在某个地方闪耀,而青春期的小孩对于某些话题,也具有灵敏的领悟能力。
“你笑了吗?”当得知“打piapia”一词的内涵后,我们问达哥。
“没!”
“你爸笑了吗?另一个大人笑了吗?”
“都没……”
于是,我们都欢乐地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都喜欢上周星驰的电影。那之后,我们都叫他“达哥”,吴孟达的“达”。
其实,达哥是一个相当细心的人。
刚上中学的那会儿,大概是我最沉郁的一段时期。许多事情不如所想,而一些始料未及的伤害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渐渐变得内向,有些时候,不开心也会表现在脸上。
达哥似乎有所觉察。大概是因为父母的吵闹打斗从来不避讳的原因,而我们当时就住在学校。也或者是因为他与我处境类似:他、我,还有后来高中相识的朋友十八子(其实我们大多数时候叫他老李),我们的父亲都是老师,而且都喜欢喝酒。
“有段时间我和我爸关系也紧张,后来我缠着他,让他教我吹笛子啊什么的,然后好多了。”有一阵子,他这么告诉我。
现在看来,倒应该是不错的方法。但那时候的我见到父亲避犹不及,对学吹笛子什么的毫无兴趣,再说除了酗酒和打人,父亲好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能。
“前段时间我运气也不好,做什么都糟糕,最后我给观音菩萨写信,你可以试一下……”又有一次,达哥这样悄悄对我说。
那个时候我们都已经读高中,现在想来觉得真是荒诞不堪。但是,当时的我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去尝试了。我不记得是高几的寒假,我一个人躲在外婆家那栋老旧的吊脚楼的二楼,将一张写满字的纸点燃,然后心中念念有词。
我不记得那张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大概全都是乞求观音菩萨的话。
接下来的日子,当然不会如T所言一般运气好转,阴云依然笼罩,前途仍旧茫然,父亲也依然喝酒发脾气,我的成绩也还是那般一塌糊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达哥会相信那样无稽的方法,据我接下来的观察,他后来的运气也一直很糟糕。
时光很快流逝,高三很快就浑浑噩噩地过去,高考倏忽而来,我们懵懵懂懂地考完,后来发现,全班除了阿福被补录进了湖北民院(那个时候好像还叫恩施大学吧)之外,再也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
慢班嘛,能考上一个也算是不错了。作为几年来最黄金的一届,全校所有的文科生,也不过考上了二十几个。
只是,早先的我们并不知道这些。
不知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我们有些排挤阿福,虽然他其实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并试图与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相处。
但我们仍然会排挤他,特别是看到他刻苦得要命地学习的时候。而且,他不光玩命地学习,还经常和快班的同学来往,和他们讨论题目。
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学习上的优越感——他会突然跑到我们面前,兴奋地跟我们讲某个题目,或者某方面的冷知识。“这个题目嘛,实际上……”
遇到这样的时候,达哥则会打断他:“喂,阿福,回字有几种写法……”
阿福并不能听出话语中的讽刺,依然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一般炫耀不止,而我们则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是啊,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把自己当作高考制度的受害者。潜意识里,我们多希望我们是聪明的,是有能力的,是具备改变的力量的。但现实中可怜的分数却一次又一次地否认这一点,一次又一次地打击我们的自信。于是,我们的内心也只能去否定它们:否定考试,否定成绩,甚至否定那些刻苦的同学,我们否定一切否定我们的东西,高考在我们眼中,就是当代的科举。而那些努力学习的家伙,则是当代的孔乙己和范进。
而且,大概是因为在慢班受尽歧视的原因。我们把他们视为背叛者,而每一次他的刻苦,每一次他成绩上的优秀,都被我们视为背叛。
高三的那年,在我们班级的男生宿舍里,发生了一件恶劣的事情。——当然,当年的我们,并不以为恶劣,我们只认为我们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
玩笑的对象,是阿福,玩笑的内容,是扒掉他的内裤。
达哥是这个玩笑的积极分子。当然每次最积极的并不是他,而是阿福在班级里最亲密的伙伴——林。在我的记忆里,至少有好些次下了晚自习后,宿舍的男生都以此取乐。几乎每次都由林来发动,然后阿福挣扎反抗,最后几个家伙一拥而上,乐不可支地去扒他的内裤。
好几次,阿福都被*入歇斯底里的境地,一手拿着皮带,一手握着用来夹试卷的铁夹子,拼命飞舞。
林的手被铁夹子戳破后,不敢再靠近。但聪明的达哥总能想到办法,他将被子顶在头上,然后扑了过去……
每次阿福的反抗越热烈,大家就越兴奋——林,达哥,还有其他冲上去的人,当然,也包括作为看客的我们。
每次的“玩笑”,都在扒下他内裤后停止,大家哈哈大笑,如同电影里得手后的*犯一般兴奋与猥琐。
“阿福,下次自己脱掉裤子不就完了嘛!免得大家动手……”
然后大家哄笑……
我和十八子没有上前,但我们看得很欢乐。
现在的我,终于渐渐明白那时我们的心态,明白那个时候的我们为什么会那么做。“你不比我们高明,你和我们是一样的。”这,大概是我们希望通过这个仪式告诉他的:“学习成绩好,屁都不是,努力刻苦,也屁都不是。那么努力的你,仍然会被我们羞辱。”
只是,我们并不关心他被羞辱后,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也不关心那样的夜晚睡觉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
后来,阿福找到快班的班主任。然后,他搬去了快班的男生宿舍。
有的时候,他仍然会回到我们宿舍,会和我们下象棋,偶尔也会吹吹牛。我们知道,他还是希求得到我们的认可。我们也仍然会和他开玩笑,只是不会再去扒他的内裤。
说到底,他到底还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对于他的人生,他有属于他自己的打算和规划。
而且到最后,事实也证明,他的做法才是对的。全班里就他一人进了大学,虽然是补录,而且是预科。
残酷的高考终于告诉我们,你们这些渣渣,才屁都不是。
高考结束后,宿舍里空空荡荡,一片狼藉。那个时候的我终于发现,如果不上大学,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可去。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十八子(或者叫他老李也行)和我都回到学校复读。
但达哥没有选择复读,他去武汉读了一所民办大学。当我们谈到要复读的时候,他一脸对高考的厌恶。
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考试也是充满了怨念。因为我实在在其中感受到了太多非正面的东西。而其中最严重的,我想就是对自信的摧残。
小的时候,与周围的同龄人比较,其实我们都还算是聪明。但到了高中,发现我们什么都不是。这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高中,每年进来的学生将近千人,但最后能考上的不过百人。更何况身处慢班,到后来你会发现,基本没什么人关心我们的处境。拿一张高考数学试卷给我们当时的数学老师,他自己都不可能考过六十分——我说的是一百五十分的高考试卷。绝大部分的同学,在毫不知情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任时间阴暗地流淌,有的是三年,有的则是四年五年。然后,或者回到家乡务农,或者外出打工。他们——或者应该说我们——基本来自于这个社会的底层。
我当然没能外出打工,也没办法务农。除了上大学,我根本无处可去。然后我复读,英语从初二的课本开始——我们初一开始学英语——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死记硬背,读不出也听不大懂,不过那时候的高考也不考听力和口语。那段时间里,我只要一合眼,眼前飘的全是一个个字母……
但我的那些同学,相当比例的都出外打工。其中包括读完了中专的我的堂兄,整个高中都自己挣学费和生活费的W,初中老是考全校第一最后也上了大学但却又没能去读的另一个W……还有好多的W,X,L,从此之后,他们散落在各处,也慢慢消散在我的记忆里。
他们之中,也包括达哥。在读了一年民办大学之后,他发现全无前途。于是决定又回高中复读。经过一年的艰苦的努力,他终于如愿地考上了分数线,只是奇怪的是通知书迟迟不来。
后来,等通知书辗转到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到学校报到,但学校拒收——当时我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够倒霉到这个地步,一直到后来看了那么多冒名顶替上大学的案例后才恍然大悟。
无奈之中,他只好又回头花钱去读民办大学,那一年,他已经22岁。
毕业后,他还是进了东莞的一家工厂,做上了农民工。
再后来,他母亲去世,接着父亲中风,生活不能自理。回家照顾了父亲一段时间后,他实在不能忍受家里毫无希望的日子,然后继续出门打工。
那一次,他没有回东莞,而是来了上海。而就在那之前不久,十八子也因感情不顺,从武汉离职来了上海。
只是不巧的是就在那个时候,我要去云南支教。出发前几天,他们过来看我。然后,我们聚在我的那个简陋的宿舍里,如同高中时候一般吹牛聊天,聊当年的往事,聊这些年来各自的遭遇……
就是在那样的聊天过程中,我们了解到达哥那些离奇的经历。这些年来,我的经历中规中矩,乏善可陈,十八子虽然坎坷,但也不离谱,唯独达哥所遇的种种,实在是让人感慨。
聊到晚上,达哥忽然说:“本来我在东莞有比较好的工作机会的,但我没办法回去。”
然后,达哥说了他在东莞的经历:谈他在那里的女朋友,但他说他也不知道那算不算他的女朋友。
“她是当地人。”达哥说,“她和我谈恋爱的时候,又同时在和当地的另一个人恋爱。那段时间,她已经快要和他结婚了。”
“那么喜欢她?”我问。
“嗯……喜欢。”他说,“有一次,她在我这里呆了几个小时后,对我说,我还是去他那里,我不过去不好……”
“她走了之后,我去叫了个小姐……”
记忆里的达哥,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但那一次的见面,他似乎一点也不风趣幽默。而且,高中时候的他也很讨女生喜欢。记得那时候有女生给他洗衣服,给他带好吃的,让我们这些家伙很是羡慕。
无法想象那样的他,在和人保持那样的恋爱关系。
那天,我们聊得很晚。
第二天一早,他们回到市区。几天后,我就去了云南。
在云南呆了一个多月之后,我收到他的短信,大意是缺钱,“当然,如果手头不方便的话也不要紧。”他补充道。
我借给了他。然后如同借给其他人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便没了音讯。后来听十八子说,他已经离开了上海,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即便混得不好,但不要没了联系啊……”后来,十八子对我感慨,我没有说话。
很长一段时间里,十八子和我都还有联系,有的时候他也会在日志里发一些他最近的素描或速写。有一次老婆看到,觉得他好有才华,想跟他学画画。也或者发一些图片素材,我所转发过的《我有一个女儿》,就来自于他的空间。
但是,无论我也好,他也好,我们都没能有一个女儿。到现在为止,我仍然不确定我能否做好一位父亲。他高中时候得过肝炎,去年突然肝硬化,然后放弃上海的工作回到家里休养。不久后结婚,又在不久后离婚。
现在的偶尔,还会在他空间里他画的素描或速写,家乡起伏的山,稀疏横斜的树枝,或者是娇艳的美人蕉……
后来,其实我们和达哥联系过一次。但那之后,我们并无更多的交流。大概是流逝的时光,冲淡了很多东西,也大概是现实的琐碎与不堪,已经让我们疲于应付。
我只是偶尔的时候想起达哥,想起他的聪明,幽默,以及他那坎坷离奇的经历。有的时候,我甚至还会想,在他后面的那些日子里,他可曾还会试着给观音菩萨写信,可曾还会记得那些默念观音菩萨所经历过的时光。
其实到后来,我与十八子也断了联系。现在的我想,切断联系的,可能并不是时光,甚至都不是对当年的情感的淡忘。而是因为,当年的我们(无论是如何傻*的我们)早已不再存在,即便我们有联系,大概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林吗?他现在在广东做鸡头。”几年前,一次偶遇在高中教书的阿福,他笑着告诉我。
命运,到底狠狠地教训了我们一次。
不,是一次又一次。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是枝裕和《比海更深》。
其实,是枝裕和在《比海更深》剧本的第一页上写的是:
“我们都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成年人。”
ps:,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