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9-22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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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1-27 11:56
《关于陈虻的记忆碎片—邓蕾 》
用范铭妹妹的一句话说:失语得太久了。原因很多,不想一一赘述。而此刻提笔,是因为无法不写。一个特殊的师长和朋友的辞世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只有将心里积压的东西倾出来一些,才能让凌乱的情感稍稍理顺,才能以平静的心境迎接新一年的迅速来临。
——序一
从陈虻辞世开始,武强数次和我说一定写点什么。其实我此刻的心态还是凌乱、思路还是不能完全集中,而关于陈虻,想写的话题却千头万绪。本想拒绝,却又不敢缺席这场特殊的悼念,只能随手写起,任思绪泉涌,好在所到之处,都是记忆的痕迹,都与陈虻相关。
——序二
陈虻走后五个小时,我受命制作关于他生平的片子。
我想,应该没有谁比我更适合来做这件事。从1995年加盟《生活空间》开始,我始终在他的麾下,十三年来几乎从未离开。我创作的所有理念、技巧、经验都源自他的训练与熏陶。
上午八点多钟开始,他的照片,被老《生活空间》的同事,被原来的部门,被现在的部门,被所有的收藏者陆陆续续地送过来。
他曾经留下的影像和声音,被我们从网上、从记忆深处,一点一点地搜索出来。
然后,我开始将所有的素材迅速整理,织罗成片。
坐在编辑机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根本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每一段素材,都会让我深深地陷入难以自拔的回忆中,当他的音容笑貌出现的刹那,总是不能控制地泪流满面。那宛如昨天一样清晰和熟悉的举手投足,必将从此不再。伊人远走,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挽留、所有的无奈,都需从今日开始, 慢慢沉淀,悄悄封存,然后,锁进记忆之河——纵使,他是那个改变了我生命轨迹的人,那个重新书写了我命运年轮的人,那个帮我找到职业信仰的人。下午,庄殿君过来看我写好的解说词,看上几行字,便会红了眼眶,说上几句话,便有哽咽之声,他讲起陈虻在《观察与思考》栏目时的故事:其时正年轻,才思敏捷,许多节目在那个时代都曾经有过特殊的意味。他让我再去问张步兵和叶小林,那都是曾经与陈虻并肩战斗过的同事。又去和步兵聊,步兵的记忆在那一刻是如此清晰:陈虻做过许多节目,他创作的高峰时期是在九十年代初期,陈虻最大的特点是善于观察和分析,《迟发的报道》原本是一个以正面宣传为采访起点的选题,而陈虻在前期调研中得到了相反的结论……
往事谈罢,我们都想再说点什么,许久,我对步兵说:以后你少抽点烟,保重身体!他点点头和我说:彼此彼此!
还有几盘陈虻讲课的带子,本想在其中挑选几段同期,实在没有办法冷静地倾听和纪录,我把带子给了鹿敏,让她帮我整理。一会,胡珩过来告诉我:鹿敏正在对编机房里,戴着耳机,一边看素材一边流泪……
片子一直做到24日早上七点多才完成。一个十五分钟的节目,我从没尝试过需要做这么久。那天夜里,老毕、高伟、陈竹强等人为陈虻守夜。我数次走进南院的追思堂,看着他的照片,想在留言簿上写句话,却又数次驻笔。此刻真是隔世相望,他的面容仿佛沉思、又仿佛想要倾诉,我总是觉得他随时会走过来和我说话:老邓,怎么着,咱最近身体还成罢?回家睡了会儿,从陈虻离开至此已经差不多二十几个小时没有睡过,却一点也不困,闭上眼睛就是陈虻一边抽烟一边审片子的样子:他很投入,什么样的节目他都不敷衍;他很专注,他会记得那里面所有镜头的景别,解说词里微小的用词差异;他很感性,*子时非常容易流泪——非典时刘洪波做“V”字手势时的表情、老红军讲述长征中关于生死瞬间的经历、中国律师在对日诉讼中的激动与无奈……中午,戈平借到了更多的带有陈虻影像的资料带,资料中,陈虻的角色不断变换:编辑陈虻、撰稿陈虻、摄像陈虻、制片人陈虻、总制片人陈虻……早期的带子已经脱磁,许多地方有划伤,像是一圈圈岁月的年轮,划过一个人在他钟爱的工作里全情的投入与付出。把所有的素材加进去,又改了一版片子,等孙正做完音乐,又是将近凌晨三点。坐在那里,一个人把片子看了又看,每一个场景,都能勾起自己一段长长远远的记忆。在历年来数次填写的各种人事表格里,我的推荐人一栏填的名字一直都是陈虻。
1995年春天的某一天,在东北长春,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边说:我是陈虻,我刚看了你参加全国评奖的一个节目,你是否愿意将它改编成一个六集的《生活空间》?我说:好啊好啊。在电话中聊了十分钟后,陈虻说:我在想,在做完节目后,你是否愿意加盟《生活空间》?
我说:好啊好啊。
这一个电话,让我在一个星期后踏上奔赴北京的路途,也让我在半年之后,正式辞去了自己原来的工作,成为了一名纪录片导演,让我从此安家在北京,在这里开始自己生命的新旅程,让我所有的过往与未来一刀两断,让我成为陈虻无数的弟子之一,让陈虻成为我做人与做片子的信仰。
我至今保留着刚刚到《生活空间》时陈虻的审片纪录——我的第一个片子,陈虻审了八版,从转场的手段,讲到镜头长短的语义,讲到景别的意味,讲到采访的控制……从那之后至今,只要陈虻审片,我能倾听时绝不错过;从那之后至今,一种心态由此延续:无论是什么节目,只要是陈虻来审,那份心态,永远是忐忑与期待并存,纵使后来的某一天,他对我说我的剪切功力已经纯熟,纵使我自己也开始审看别人的节目,但是,只要是陈虻审片,我的心情从未改变。《生活空间》栏目在北医大的校园里工作了很多年。那时,很少有人开车,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会偶尔在校园里散步。在那里工作的第一年,我常常被陈虻骂哭,所以老毕至今还记得,很多次大家一起往外走,他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一个人一边路过灿烂的桃花,一边不断抹着眼泪。后来,他和刘鸿彦特地去找陈虻说:别老那么狠地说邓蕾了。再后来,陈虻很认真地告诉我:我决定改变对你的态度,因为我越是严厉,你越是不自信,你这样性格的人,大概用鼓励的方式更有效。再再后来,陈虻忽然对我说:我发现你出来了。——出来,就是说,我摸进了创作的门槛。
很长的时间里,从不期待陈虻的称赞,但是,只要审完了片子,他愿意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上几个小时,内心就会有一种宁静、一种成就感。最怕的是看完了之后,他一言不发,然后扔下一句:就这样罢,合罢!那是意味着,陈虻放弃了——他放弃了,说明这个片子已经改不出来了——因为陈虻是能从你做好的成片中厘清你所有的素材并读解到你前期的创作状态的,他放弃了,说明你从前期开始就走错了路。每到这时,我会锲而不舍地央求他:求求您还是说说罢,我再改一版试试!陈虻通常会叹气,皱眉,然后,无奈地从头讲起。陈虻的那句“做片子先从做人开始”的话,很多人是从他的采访中读到的,而我,是从与他共事十几年当中慢慢体会的。刚到《生活空间》的我,嚣张、浮躁、自我,陈虻指出片子的问题时我总是着急辩解:没拍到那个镜头是因为没有带子了,没写上那句词是因为拍摄对象不让说,状态留得不足是因为有人破坏了现场氛围……开始的时候陈虻耐心倾听,直到有一次,在我正急急解释的时候,陈虻轻轻说了一句:你的片子不是只给我看,你是给所有的观众看的,你能把所有的理由解释给他们听吗?
那之后,我学会了不再给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
我讲话的语速快,想要表达的东西多,很多时候陈虻说话的空档时我会插空将我想说的话说出来。有一晚审片,在我又在忙着表达自己的想法时,陈虻说:其实你一直没在听我说什么,你之所以听我说话,是要想办法找到我的断点,然后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你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
那之后,我开始学习倾听。
…… ……在我之前,在我之后,数个编导被他这样地训练过,有的人当时就悟了,有的人则需要很长的一段时日。我大概属于那种后知后觉者,所以,在他离开后,我在心灵的疼痛慢慢渗开慢慢深入的时候,才能梳理清楚,陈虻这样一个人,对于我做为一个个体的意义。在我们的生命当中,总会因为认识了某个人,而使自己命运的轨迹为之改变。陈虻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一个人。
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总会有些时刻,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既踌躇满志,又茫然四顾,然后,会因为某个人的引领,找到自己的方向,然后这个人,会成为自己信仰的一部分。
陈虻对于我来说,是这样一个人。
遗体告别后,忙完所有的细节,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我躺到床上,开始昏睡。
梦中还是有陈虻,还是在审片,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固定的永久画面,似乎是他之于我成长的一个符号。我一直很排斥他生病的事实,即使在知道癌细胞已经扩散的时候我仍然坚信他会康复。我很高兴自己在他生病后没有在他面前流过泪,在他可以清醒地看见我的最后一眼里,我是笑着向他挥手道别的。此刻,我也常常恍然地觉得他还活着,机房里隐约传来他审片时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语声,那是他的传承,他留给所有人的记忆与财富。我做了主编后向他抱怨过不能像从前一样专注单纯地拍片子时,他鼓励我说:你有了更大的平台,这是对你思想的一种放大,是另外一种创作的方式。如今,我在想:在他远离之后,他所有的智慧与灵感,他曾经的思想的火花、对生命的感悟、对世界的认知,我们能传承多少?我们能体会多少呢?
24日那天到家已经是后半夜,和老公说起陈虻走后前来悼念的人们,老公一边听着一边说:这是陈虻应得的,他毕竟是中国一种新形态的电视栏目的原创,而且也是《*》的缔造者之一。我有点意外于老公的评价,因为我极少和他说起陈虻,因为老公的专业是体育,对纪录片知之甚少,他说,他看过孙玉胜的那本《十年》,里面有很多段落说到过陈虻,而且陈虻去体育频道那边讲过课,他们那边的很多人至今提起还津津乐道,说他的才思敏捷,说他的妙语连珠,说他的睿智与敏锐,说他注定是那种让人即使有一面之缘也过目难忘的人。
刹那间突然有种莫名的欣慰。
慢慢地平静,然后,从头梳理,再去写与陈虻有关的文字罢。像做陈虻生平的片子一样,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累积出点滴的片段。忽然想起年初陈虻审片时我当时写在解说词里的一首诗:
音乐和咖啡一样
诗歌和流水一样
你的心情和道路一样
你我之间的距离
和生命一样
陈虻说,诗写得好,问我好在哪里,没等我回答,陈虻自己解释:那是因为,生命可长可短、可远可近,人与人之间的物理空间早已经被科技拉动得无限接近,但是心灵却仍然可以相距千山万水。
而此刻,我们的生命却已经阴阳相隔,两世相望。
就此驻笔了。很多朋友问我陈虻的墓地会设在哪里,除了那个物理空间上安放骨灰的地方之外,我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会给他留一个位置,以供放不同的祭奠、不同的思念、不同的回忆。
以及,关于生命质量的不同的理解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