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友人问|哪些书你愿意反复翻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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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2-09-10 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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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11-25 04:24
友人问:哪些书你愿意反复翻阅?
答曰:
忘了不知谁说过,真正的读书,从重读一本书开始。按照这个标准,我读过的书真可谓少得可怜。我总是急于拿着以往的阅读积淀审视一本新书。丈量它,评判它。它若能乖乖地符合我的口味,那再好不过,如果它竟能在我喜欢的口味上比我还决绝,我简直要膜拜了。
相比之下,重读一本书就显得了无生趣,即便是自己写的文章也懒得翻看第二遍。因为觉得看了也没什么用,瞧得上的,依旧瞧得上,瞧不上的,怎么看都不顺眼。没错,倔强的性格,是我重复阅读一本书最大的障碍。
但是!也只有问我这样一个把反复翻阅一本书当小概率事件发生的人“哪些书你愿意反复翻阅”,才有可能获得最值得信赖的答案。
聊重读之前,先聊聊初读。
初读时的我,常常是这样的:带着好奇和情绪进入书籍,时而会心一笑、击节赞叹,时而大肆摇头、为书中并不认同的观点唉声叹气。总之,读到的往往不是书,不是作者,而是自己。
当然,也不完全如此,那些有魅力的书会让人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叹一句:“原来如此!”但这样的书,我会重读吗?大概也不会。因为我在大叹的一瞬,已经觉得抓住了这本书的精髓。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本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懂了!懂了的意思是,再也不用重读了。至于那些初读就强忍着不骂脏话的书,为了身心健康,自然是不会重读的,比如,史钧的《苏东坡这个人》。
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书,才会引起我重读?
第一种,自己感觉并未完全读懂却又对其充满兴趣的书。
如《论语》。
恐怕不少人要对我用“有趣”两个字评价《论语》产生不解——那不是一本教条味儿十足的书吗?实在看不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趣在哪里。
对此,我只能说,中国教育害了你。(想让一个人不读某本书吗?请把它选入教科书吧!)
《论语》其实是本极富趣味的书。不信?请看:
《宪问第十四》载: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这一章,写的是两个人的对话,但主角呢,却是一个不在场的人。此人叫蘧伯玉,是卫大夫。孔子在卫国时候,曾经“主于其家”。这次对话发生在孔子回鲁国后,蘧伯玉派使者去慰问时。
孔子和使者坐下,开始日常对话:
孔子问:“你家先生最近忙什么呢?”
使者说:“我家先生就忙一件事了——想减少自己的过错而做不到啊!”
使者的回答惊艳了我,看样子也惊艳了当时的孔子,所以才有了在使者走后的慨叹:“使乎!使乎!”——赞赏这位使者以卑言而盛其主。但我觉得里面更重要的是体现出孔子对蘧伯玉的钦佩。正所谓“身贤,贤也;使贤,亦贤也。”(《谷梁传·襄公二十九年》)蘧伯玉是一位双料贤者啊。其贤之一便是使者所说这一点——没事儿就自省。频繁到何种程度?“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淮南子·原道篇》)五十岁的时候认为自己前四十九年都有错,都是错。由是朱子评价他“进德之功,老而不倦。”
那么,这一章的趣味在哪里?
孔子以一句日常的问话开始——“你家先生最近忙什么呢”,一般人会怎么回答?想必是具体而言,比如忙着处理公务,忙着搞微商,忙着刷友圈儿……
而使者这一回答——“我家先生忙着减少自己的过错而不能啊!”直接把对话的层次提上去了,不再与具体的俗务有关,却又与每一件俗务有关。在每一件俗务上,都可能出现过错,都要急着避免,却又避免不得。总之,蘧伯玉就是忙着做一件事情,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这时候,蘧伯玉这一形象伟岸了也丰满了。这一章,越是细读、反复读,况味愈深愈久。
再如,还是《宪问第十四》: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贡是孔子学生,姓端木,名赐。他做的一件事被孔子知道了,也有可能他是在孔子面前做的这件事——方人,即“比方人物而较其短长”。(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孔子感慨说:“赐很贤能啊,我就没那个时间。”
如果你是子贡,你怎么想?
后来,还真有人认为子贡贤于孔子,且看子贡反应:
《子张第十九》: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叔孙武叔要“方人”了,被方的二者正是孔子和子贡。他认为,子贡比孔子贤能。子贡得知后,自方了一番:我就像是高度及肩的宫墙,人们可以窥见我室家的美好;我的老师是数仞之高墙,人们连他老人家的门都找不着,哪里见得着里面的宗庙之美和百官之富呢?即便有找得到门的,也为数不多。武叔所说的话,实在不妥当!
这件“方人”之事还没有结束。这次,武叔加大了力度,不再是简单的说,而是“毁”,且看子贡又如何反应: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尤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自量也!”
如果说,上一次子贡还稍有客气地说,有个别人能找到孔子的“门”,但这一次,子贡将孔子比作日月,认为那些诋毁孔子的人不过是自绝于日月而不得其明,于孔子不会构成任何影响。
在《论语》记载中,认为子贡贤于孔子的除了这个武叔,还有一个叫陈子禽的。他跟子贡讲:“你太谦虚了,孔子哪里有你贤能呢?”子贡说:“一个君子要懂得慎言,我的老师之不可企及就像‘天之不可阶而升也’。”
相互参看前几章,可谓趣味多多。子贡“方人”时,享受评点时人之乐,被人方时,饱受辩解之苦。还是孔子说得对啊,哪有那个时间去“比方人物而较其短长”呢?言人是非者本是是非人,还是先做好自己吧。
我的切身体会是,像《论语》这样的经典,重读之乐会大于初读。而且《论语》在“长相”上就很适合重读。每一章篇幅短小,每日抽一点闲暇就可以翻阅几章,体会其极耐寻味的意蕴。
第二种:在有趣的虚拟世界里感悟人生。
这一类主要指小说,为方便起见,我以毛姆的短篇小说为例,即便他的长篇更值得重读。
在我看来,毛姆是个非常真诚的作家。他常会撇清自己与小说之间的关系,以呈现事情和人物的“本来”面目。他的小说,大都有生活原型。所以,读时会令读者有亲切之感,像是在讲自己或身边的人。
比如,他会贴心地告诉你,如何平衡花费巨资请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吃饭后的心情:
账单来了,付完帐后我发现剩下的钱不够一次像样的小费。她的目光在我留给侍者的三个法郎上停留了片刻,我知道她一定在想我很吝啬。但是我在走出饭馆时,带着一张嘴和一个肚子,但口袋里却一文不名。
“学我的样子,”在我们握手道别时她说道,“中饭千万别吃一道菜。”
“我会比这做得还好,”我大声回答,“今天晚饭我就什么也不吃了。”
但我终于复了仇。我不认为我是位睚眦必报的人,可是当不朽的大神插手这件事时,你暗自得意地看着这个结果也还是可以原谅的。今天她体重三百磅。(毛姆《生活的事实》)
所以,遇上在你请客时狂宰你的人,就在饭后祝他增肥愉快吧。
而读了以下这段文字,你会怀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被毛姆*过:
天晓得我抱怨过多少次,我连一半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以完成哪怕是一半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记得何时有过片刻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常幻想完完全全地闲上一周,并以此来娱乐自己。对大多数人来说,在你不忙于工作的时候,就会忙着去娱乐:骑马啊,打网球高尔夫球啊,游泳啊或*啊;但我想的是什么都不做。我将懒洋洋地躺一上午,然后游手好闲地待一下午,再东游西荡地把傍晚打发掉。我的大脑像—块石板,而流过的每一小时则像一块块海绵,把感观世界胡乱涂写在上面的东西擦得干干净净。时间,正因为稍纵即逝,时间:正因为它一去不复返,所以它是世间可最珍贵的财富,而虚掷光阴则是可以令人纵情其中的最精美的消遣。(毛姆《流浪汉》)
就在这样的开篇段落里,我们会带着一种惬意进入一个不同寻常的故事。
还有一些极富哲理的话语,在毛姆的小说中也是屡见不鲜:
三十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我的同类,我对他们还是不够了解。……就我来说,我发现认识越久的人,越是让我迷惑不解。我最老的朋友,恰恰是那些我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人。(毛姆《患难之交》)
多数世人,甚至可以说天下芸芸众生,都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纵然有人愤愤然以为自己似方凿圆枘,只要换个环境,可能更有作为,多数人若不是对各种遭际安之若素,也只有得过且过地任命。这些人像有轨电车,永远在同样的轨道上运行,倒回去再开出去,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知道爬不动了被当做废铁卖掉。在这世上,你难得找到一个勇于掌握自己人生轨迹的人。倘若果真找到,那就值得好好看看此人了。(毛姆《吞食魔果的人》)
以上全部节选自毛姆短篇小说,其实我最爱重读的是他的长篇。例如,《刀锋》,读过四遍;《月亮与六便士》,三遍;《人性的枷锁》,两遍。每一次读,心灵都会得到震撼。毛姆小说给我的总体印象是不仅“存在即合理”,而且能被虚构出来的,也都是合理的。什么奇妙的事,在他看来,都不足为奇,任何怪异的人,都不值得一怪。
小说巨匠有很多,毛姆自称他不过是二流的。他是个无比真诚的人,所以他的自评并非是谦虚的表现,而是对自己水平的准确定位。但“二流”并不影响我去亲近他,一次次重读他。
第三种:透过他人的人生看人生的书。莱蒙托夫说:“人的心灵中,即使是最渺小的心灵的历史,也可能要比整个民族的历史有趣和有益,尤其是……以毫无赚取同情或哗众取宠之意写来的时候。”因此,有些人物传记,往往值得反复翻阅。
陀氏的人生经历复杂到让人惊讶,他这样看待“人”——“人就是谜。谜是需要破解的。即使因此而耗费一生,也不要以为是浪费时间。我就是在解谜,因为我想做人。”在他谜一样的人生中,甚至出现过“*下留人”的“电影桥段”。
他因卷入*风波而被捕,并被宣布判以死刑,他以《约翰福音》中的一句话获得了死前的某种领悟——“我实在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烂了,仍旧是一粒;若是烂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这一句话,也是他著名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的卷首语。
就在他不得不抱定要做一粒烂在地里的种子的决心时,得到了从宽处理的消息:
“皇帝陛下览毕奏章……命令将……退役工程师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死刑改判为……赴要塞服苦役四年,然后贬为列兵……”(尤·谢列兹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传》)
这像是一个玩笑,但谁的人生没有几个像样的不像样的玩笑呢?
陀氏作品的深厚与他丰富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读他的小说,有种无惧命运地去开解自己生命意义的冲动。他的传记,值得重读;他的作品,值得重读。
值得读的书,很多,值得重读的,也不少。以上提及的,真正是挂一漏万。若日后有值得重读的书可以聊聊,相信会“续”。
好的书会成长,随着读者的成长而成长。好的书可能在初读时被一个人看扁,重读,是给它“正名”的机会,更是给读者自己“开眼”的机会。重读,也会遇到当初被自己过誉的书,重读,是给它准确定位的机会,更是给读者自己开启批判式阅读并体会成长快乐的机会。从这些意义上讲,真正的读书,开始于重读一本书。
(文章首发于微信公众号朴野堂,搜索“puyetang”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