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随想录|| 红楼“第一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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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1-22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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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1-22 18:19
在《红楼梦》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中，这第一银人和第一情人于太虚幻境之中尽尝云雨之意味，真是“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这一部分是《红楼梦》一书中最是奇幻的一笔，贾宝玉这第一银人的称号就是在这个时候获得的。
太虚幻境中的“总舵主”警幻仙姑说贾宝玉 “乃天下古今第一银人也” 。我们先来看看这警幻是如何来界定这一“银”字的：
在警幻仙子看来，银分两种，一为意（精神）银，一为肉（物质）银（阅者如觉此词不雅，姑称为身银亦可）。贾宝玉所属之银，为第一种意银。
“银”这个字，不知从何时起，在普通大众的眼中心中已成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令人不堪的下流的字眼了。一句“万恶银为首”让多少人对这个字避之唯恐不及。在现在的语境中，你说某一个人是“天下第一银人”，那他非和你拼命不可。而警幻仙子送给宝玉的这一称号，实是一个表彰，表彰宝玉对女儿的用情之深之广。
就是在贾宝玉的那个时代，“银”也是一个沾不得的字眼，所以宝玉一听警幻给自己下了这样一个“评语”，吓得脸都黄了，忙分辩说： 神仙姐姐，我虽然不喜欢读书，但也绝不敢犯这一个银字啊，并且我还这么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银” 。警幻听了，才给宝玉讲了一番何谓“意银”的道理。
为了更好更准确地理解警幻所说的 “天下古今第一银人” 的内涵，我们先来看看“银”字的发展变化：
严格来说，汉字有“银”“婬”“霪”，各有分工不同。银，指的是降雨过度，所谓“银雨霏霏”是也；婬，指的是女子放纵*，不加节制，这个字和许多女字旁的字一样，带有一种歧视女性的色彩。这个字在实际的应用中更多地被“银”字代替；霪，加了一个雨字头，表意更清楚，就是雨水过度之意，当是“银”字更多地用来指色欲之事后，又造出来的一个字。
警幻仙子所在的世界，也就是太虚幻境，是不可和“红尘世界”相混淆的。我们可以这样想像，在太虚幻境中，是没有我们红尘世界的种种价值判断的。在警幻的语境中，“银”就是“多”的意思，没有贬义。她所说的“古今天下第一银人”，意思就是“ 古今天下第一多情之人 ”，并且这个“情”更多的是指精神层面，而不是肉体层面。仙界和凡界的一大差别就是永恒与短暂，仙界是永恒的，凡界是短暂的。相应的，精神层面的“情”可以恒久存在，而肉体层面的“情”因肉身的不能长久也必不能长久。警幻所欣赏宝玉的，就是宝玉精神层面的对天下女儿的关切之情。
如果从性别方面来说，大致上男子更倾向于肉体层面的“情”，而女子更倾向于精神层面的“情”。贾宝玉以一男儿之身，又处在众女儿的围绕之中，而能够更多地在精神层面展现对女儿的一腔柔情，实是难得，这恐怕也就是贾宝玉和贾府别的男人最大的不同之处了。比如贾环，他和宝玉同是年轻的富贵公子，但他就没有宝玉那种“情”，他的情更多地是肉体层面，所以大观园中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喜欢他的。
警幻仙子最喜欢贾宝玉的什么呢？我觉得首先是宝玉的多情，其次是宝玉的不虚伪，就是不掩饰自己对女子的情感。警幻仙子在说出“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这句话之前，有一个铺垫，大意是这样说的：红尘世界中多少的富贵人家，那些美好美丽的风景（绿窗风月、绣阁烟霞）都被两种人破坏了。这两种人一种是“淫污纨绔”的男子，一种是“流荡女子”。在贾府中，这两种人中第一种老的有贾赦，中间的有贾珍贾琏，小的有贾环；第二种女人以“多姑娘”的为代表。
这“多姑娘”可不是个一般人物，她和贾宝玉也有一段“交集”，这段“交集”正可以表现贾宝玉对红楼众女儿的用情之纯。
“多姑娘”到底是谁呢？她是晴雯的姑舅表哥的老婆，夫妻二人都在贾府“打工”。这男人只喜欢喝酒*，在男女之事上并不用心。曹雪芹用“ 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 ”这样一句话来形容，真是别开生面之笔。脂砚斋在“器量宽宏”一词之后这样一条批语： “趣极，器量宽宏如此用，真扫地矣” 。我觉得“ 嫉衾妒枕 ”一词也是新鲜有趣。
男人如此“大方”，女人呢？曹雪芹的描写更是妙极：
我以为读到这句话，没有几个人不要笑喷的。“延揽英雄，收纳材俊”，这八个字简直绝了，这种“英雄”这种“材俊”非贾琏贾珍辈莫属，贾府上上下下的男人中，一半的人都被这个“多姑娘”给“考过试”了，其中明确写出来的就是贾琏（这场考试有空再说），不知贾琏在“多姑娘”的考试中得了多少分？
话说“多姑娘”考过了贾府上下一半人，但有一个人还没有考过，那就是贾宝玉。她特别想考考这个整日处在大观园众美女围绕之中的“小鲜肉”，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在《红楼梦》的七十七回，机会终于来了。
晴雯被赶出大观园，无处可去，只好住到了多姑娘家。在多姑娘眼中，这个晴雯肯定是和贾宝玉有一腿的，她就在家里等着贾宝玉来找晴雯，那时就是她“考”贾宝玉的机会。贾宝玉终于来了，且看“考试过程”：
在这场考试当中，贾宝玉拿了个零分，宝玉“又羞又愧又怕又恼”的样子表现实在是太差了。在多姑娘的眼里，贾宝玉实在是“差生”，和平日里听到的“传闻”不一样。在外面世俗之人的眼中心中，贾宝玉以一个男儿身处在女儿国中，是“专会在女孩子身上做工夫”的，这多姑娘一定也是很想领教一下贾宝玉的“功夫”，没想到现在这个传说中的“小鲜肉”被自己抱在怀中，竟羞得“满面红胀，身上乱战”，这哪里像个男人嘛？比那个贾琏差多了。
这一场“考试”从反面证明了贾宝玉的“淫”和世俗人眼中心中的“淫”完全不同。此外，在《红楼梦》中，正面描写贾宝玉对女孩子“怜香惜玉，软语温存”的文字甚多，比如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中，凤姐泼醋，迁怒平儿，弄的平儿衣服也湿了，妆也花了。众人同情平儿，把平儿拉到大观园，来到贾宝玉的住处怡红院，重新补妆换衣服。贾宝玉得着一个机会为平儿“服务”，那殷勤周到，让平儿暗暗称奇。
我们看这一回的标题“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这“喜出望外”四个字就是说贾宝玉的，意思是平儿能在他的房子里“理妆”，实在是让贾宝玉“喜出望外”。且看书上是如何描写贾宝玉的心理的：
这一天的贾宝玉本来是闷闷不乐的，因为这一天是金钏儿生日，而金钏儿因为自己跳井死了。没想到得了一个“意外之喜”，能亲自为平儿“理妆”，他觉得是 “今生意中不想之乐” ，因而躺在床上，心中由原来的“闷闷不乐”变为“怡然自得”了。
把为平儿“理妆”看作是“今生意中不想不乐”，贾宝玉把这“乐”看得何其重要！试想，在那样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只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男人娱乐的工具，有几个男人，有几个有地位的男人会把为女人补个妆当作一生中意想不到的欢乐呢？贾宝玉不仅没有看低女人，反而把女人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这应该就是贾宝玉得到警幻称赞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了，也是“第一银人”这一称号的一个重要内涵。
现在“怡然自得”的宝玉，又想到了平儿的身世、可怜的处境，便又“伤感”起来。站起身来，看到平儿换下来的脏了的衣服，又看到平儿忘了拿走的手绢，上面泪痕犹在。把手绢洗了晾上。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你觉得贾宝玉是一个“贵公子”吗？这哪里像个贵公子呢？既会熨衣服，又会洗手绢。这不明明是一个“仆人”的身份吗？这时想起贾宝玉的前生“神瑛侍者”的身份，这“侍者”二字真是太恰当了。
这一系列的情节，又让人想起那两首评价贾宝玉的《西江月》词，开首一句“无故寻愁觅恨”，在一个世俗人的眼中，贾宝玉的所做所为，不就是货真价实的“无故寻愁觅恨”吗？
前面贾珍贾琏等和“多姑娘”这两种人在警幻看来还在其次，更让人可恨的是一些“轻薄浪子”，这些人以“好色不银”，以“情而不银”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丑行秽迹。这些人更可恨之处就在于他们的虚伪不真实。警幻很直接地说：好色即银，知情更银。在警幻看来，肉体之欢都是由“悦其色、恋其情”所发展而来的自然结果，没有什么需要隐藏的。从精神之爱发展到肉体之欢都是自自然然的，都是人之本性，没有什么“好坏雅俗”之别。世人的可恶可恨之处就在于“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而却满嘴的仁义道德”。
而贾宝玉呢？宝玉公开地宣称“ 女儿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我见了女儿便觉得轻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污浊不堪 ”。姑且先不说宝玉的这种观点对不对，这种率真就是警幻最欣赏之处了。所以她才对宝玉说，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你是天下古今最多情的人，也即是情种了。这种话如果放在红尘世界，在贾政之流的人看来，也属大逆不道的话了。脂砚斋在这句话旁边有一个批语：多大胆量，敢作如此之文。从这一批语中也可以看出，警幻的这句话在当时的现实世界中是多么的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了。
而宝玉此时毕竟还是俗世之人。他听了警幻说自己是“天下古今第一银人”，着实被吓得不轻，连忙分辩说自己年龄还小，根本不知“银”字为何物。警幻听了，又向宝玉讲述了一番她对“银”字的理解，这番讲解中，重点是说了什么是“意银”（脂砚斋说这两个字新雅）。
警幻说：“银虽一理，意则有别”。大白话就是“大家都好色，但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哪里呢？在“意银”一词之外，警幻还有一个和“意银”相对的一个词：皮肤银（如果说意银二字新雅，这三个字就是旧俗了）。警幻仙子是这样定义“皮肤银”的：“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银之蠢物耳”。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懂得怜香惜玉，软语温存，只是一味地满足一己之情欲，全不管别人感受的。
那么，警幻所谓的“意银”又是怎么样的呢？对于什么是意银，警幻没有说得如“皮肤银”那样具体，只说“意银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就是没办法说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如果找一个例子，那就是贾宝玉。并且这贾宝玉的“意银”也不是有意为之的，而是先天就带来的。用警幻的话说就是“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银'”。脂砚斋在此处有一句批语，可以帮我们很好地理解宝玉的“意银”，脂砚斋批的一句是：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银。脂砚斋用“体贴”二字来“意银”的中心内涵，实是知人之语。换一个词就是宝玉最是知道如何“怜香惜玉，软语温存”了。
总结来说，在警幻的语境中，“银”字就是极普通的一个字，不带有任何的褒贬色彩；而在世俗世界之中，“银”字就是一个有着极强的贬义色彩的一个词。警幻称赞宝玉的“天下古今第一银人”，这句话的重点在“古今天下第一”，而宝玉及所有世俗中人听说后，重点都集中在那个“银”字上了。这实在是一种沟通上的障碍，是因为双方处在不同时空中的语境中所产生的沟通上的障碍。
这种沟通上的障碍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写作技巧。是作者曹雪芹故意为之的，也是作者的高妙之处。正因如此的高妙，贾宝玉的“第一银人”这一名号才如此广为传播，人人尽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