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死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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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2-15 0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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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09-14 11:33
冯骥才:死鸟
天津卫的人好戏谑,故而人多有外号。有人的外号当面叫,有人的外号只能背后说,这要看外号是怎么来的。凡有外号,必有一个好笑的故事;但故事和故事不同,有的故事可以随便当笑话说,有的故事人却不能乱讲;比方贺道台这个各色的雅号 死鸟。
贺道台相貌普通,赛个猪崽。但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他的能耐有两样,一是伺候头儿,一是伺候鸟。
伺候上司的事是挺特别的一功。整天跟在上司的*后边,跟慢跟紧全都不成。跟得太慢,遇事上不去,叫上司着急;跟得太紧,弄不好一脚踩在上司的后脚跟上,反而惹恼了上司。而且光是赛条小狗那样跟在后边也不成。还得善于察言观色,摸透上司脾气,知道嘛时候该说嘛,嘛时候不该说嘛;挨训时俯首贴耳,挨骂时点头称是。上司**,不准是你的不是,有时不过是上司发发威和舒舒气罢了。你要是耐不住性子,皱眉撇嘴,露出烦恼,那就叫上司记住了。从此,官儿不是愈做愈大,而是愈做愈小 就这种不是人干的事,贺道台却得心应手,做得从容自然。人说,贺道台这些能耐都出自他的天性,说他天生是上司的撒气篓子,一条顺毛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对么?
说完他伺候头儿,再说他伺候鸟儿。
伺候鸟的事也是另外一功。别以为把鸟关在笼子里,放点米,给点虫,再加点水,就能又蹦又跳。一种鸟有一种鸟的习惯,差一点就闭眼戗毛,耷拉翅膀;一只鸟有一只鸟的性子,不依着它就不唱不叫,动也不动,活的赛死的差不多。人说贺道台上辈子准是鸟儿。他对鸟儿们的事全懂,无论嘛鸟,经他那双小胖手一摆弄,毛儿鲜亮,活蹦乱跳,嗓子个个赛得过在天福茶园里那个唱落子的一毛旦。
过年立夏转天,在常关做事的一位林先生,打江苏常州老家歇假回来,带给他一只八哥。这八哥个大肚圆,腿粗爪硬,通身乌黑,嘴儿金黄;叫起来,站在大街上也听得清清楚楚。贺道台心里欢喜说: 公鸡的嗓门也没它大。
林先生笑道: 就是学人说话还差点。它总不好好学。怎么教也不会,可有时不留神的话,却给他学去了。不过,到您手里一调理,保准有出息。
贺道台也笑了。说道: 过三个月,我叫它能说快板书。
然而,这八哥好比烈马,一时极难驯服。贺道台用尽法子,它也学不会。贺道台骂它一句: 笨鸟。 第二天它却叫了一天 笨鸟 。叫它停嘴,它偏不停。前院后院都听得清清楚楚,午觉也没法儿睡。贺道台用罩子把笼子严严实实罩了多半天,它才不叫。到了傍晚,太太怕把它闷死,叫丫鬟把罩子摘去,它一露面,竟对太太说: 太太起痱子了吧? 把太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不是前几天老爷对她说的话吗,不留神竟给它学去了。逗得太太格格笑半天。待贺道台回来,对老爷说了。没等她去叫八哥再说一遍,八哥自己又说: 太太起痱子了吧!
贺道台给逗得咧嘴直笑,还说: 这东西,连声音也学我。
太太说: 没想到这坏东西竟这么聪明。
自此,贺道台分外仔细照料它。日子一长,它倒是学会了几句什么 给大人请安 、 请您坐上座 、 您走好了 之类的话,只是不好好说。可是,它抽冷子蹦出几句老爷太太平时说的 起痱子 那类的话,反倒把客人逗得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知府大人说: 贺大人,从它身上就知道您有多聪明了。
贺道台得意这鸟,更得意自己。这话就暂且按下不提。
九月初九那天,东城外的玉皇阁 攒九 ,津门百姓照例都去登阁,俗称九九登高。此时,天高气爽,登高一望,心头舒畅,块垒皆无。这天直隶总督裕禄也来到了玉皇阁,兴致非常好,顺着那又窄又陡的楼梯,一口气直爬到顶上的清虚阁。随同来的文武*全都跑前跑后,哄他高兴。贺道台自然也在其中。他指着三岔河口上的往来帆影,说些提兴致的话,直叫裕禄大人心头赛开了花。从阁上下来,贺道台便说,自己的家就在不远,希望大人赏脸,到他家去坐坐。裕大人平日决不肯屈尊到属下家中作客。但今日兴致高,竟答应了。贺道台的轿子便在前面开道,其余*跟随左右,骑龙驾虎一般去了。
贺道台的八哥笼子就挂在客厅窗前,裕大人一进门,它就叫: 给大人请安。 声音嘹亮,一直送进裕禄的耳朵里。
裕大人愈发兴高采烈,说道: 这东西竟然比人还灵。
贺道台应声便说: 还不是因为大人来了。平时怎么叫它说,它也不肯说。
待端茶上来,八哥忽又叫道: 这茶是明前茶。
裕大人一怔,扭头对那笼子里的八哥说: 这是你的错了。现在什么时候了,哪还有明前茶?
上司打趣,下司拾笑。笑声贯满客厅,并一齐讪笑八哥是个傻瓜。
贺道台说: 大人真是一句切中了要害。其实这话并不是我教的,这东西总是时不时蹦出来一句,不知哪来的话。
知府笑道: 还不是平日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必贺大人总喝好茶,它把茶名全记住了!
裕禄笑道: 有什么好茶,也请裕禄我尝尝。
大家又笑起来。但八哥听到了 裕禄 两字,忽然翅膀一抖,跟着全身黑毛全日方起来,好赛发怒,声音又高又亮地叫道: 裕禄那王八蛋!
满厅的人全怔往。其实这一句众人全听到了,就在惊呆的一刻,这八哥又说一遍: 裕禄那王八蛋! 说得又清楚又干脆。裕禄忽地手一甩,把桌上的茶碗全抽在地上,怒喝一声: 太放肆了!
贺道台慌忙趴在地上,声音抖得快听不见: 这不是我教给它的 话到这里,不觉卡住了。他想到,八哥的这句话,正是他每每在裕禄那里受了窝囊气后回来说的。怎么偏偏给它记住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他浑身全是凉气。
等他明白过来,裕禄和众*已经离去。只他一个人还趴在客厅地上,他突然跳起来,朝那八哥冲去,一边吼着: 你毁了我!我撕了你,你这死鸟!
他两手抓着笼子一扯,用力太大,笼子扯散,鸟飞出来,一把没有抓住。这八哥穿窗飞出,落在树上。居然把贺道台刚刚说的这话学会了,朝他叫道: 死鸟!
贺道台叫仆人们用杆子打,用砖头砍,爬上树抓,八哥在树顶上来回蹦了一会儿,还不住地叫: 死鸟!死鸟!死鸟! 最后才挥翅飞去,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自此,贺道台就得了 死鸟 的外号。而且人们传这外号的时候,还总附带着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