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4-28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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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2-06-25 13:23
作品中的人物,是作者抒写其独特人生情绪和美学理想的媒介物。在《长河》人物形象身上,凝聚着沈从文对社会、历史、民族的高层次思考。他们不仅能给人以美的享受,而且促人深思,使读者从中获取哲理的启迪。
《长河》人物群像,可以分为三个系列:
地方特权势力的代表
一是地方特权势力的代表,包括驻守吕家坪镇的保安队长,还有师爷、副爷等诸多小官小吏。这一系列人物是那个特定时代里湘西地区反动统治的行动的具体实施者。他们*上压制群众,横行乡里,野蛮霸道,经济上巧立名目搜刮钱财,欺诈盘剥,*得老百姓们怨声载道。一个农民收了一个32斤的大萝卜,报到县里省里请赏,金牌久久没有拿到,反被县衙敲去一笔竹杠。这还未了,又有某某委员下乡来看大萝卜,免不得大家凑份子请酒,委员吃饱喝足,临走还满携了菜种和肥鸡。围绕一个萝卜,竟生出如许繁复文章!乡下人的淳朴憧憬、劳动自豪感,与“父母官”的不劳而获、恬不知耻形成鲜明对比。对前者,作家饱含深痛惋惜和同情,对那群地地道道的寄生虫,是持否定、批判态度的。其中尤以一位宗姓的保安队长性格刻画最为突出。
自诩为“见过世面”的人物
保安队长这个自诩为“见过世面”的人物,在省里中学念过书,镀上了一层都市时髦的所谓“文明”外衣,骨子里渗出的虚伪和铜臭与乡下人的素朴人格迥然相异、格格不入。他骄傲于同交际花恋爱,用红叶笺写情书,被蛀蚀空了的心灵只余下这点无聊、庸俗的向往。却自视颇高,时时环顾乡下人,摆出一副不足与语的官架子。桔子园丑剧中,他欲谋私利,带着师爷前往,与桔林主人滕长顺“商量”买桔子。趾高气扬,威风八面,偏偏屡屡受挫,心虚胆怯,不打自招地暴露了肮脏龌龊的用心。师爷对滕长顺连哄带吓,对上司则大肆吹捧,使尽浑身解数,活脱脱两个丑角儿唱着滑稽戏。漫画式的笔法更加深了讽刺意味。后来保安队长看中了滕长顺年轻美貌的小女儿夭夭,百般挑逗调戏,企图霸占。镇定自若的姑娘使得他自讨没趣,只有灰溜溜退去。寥寥数语,紧扣人物特征,*溃烂的灵魂纤毫毕现。他们既是摧残人性的社会恶势力的走卒,同时又是这一势力的牺牲者,体现着失却了本质中的素朴纯真,被吞噬或是扭曲变形了的人性。作者在揭露他们丑恶的时候,总是不忍运用尖刻残忍的笔触,不忍心看到人性被过多的丑恶戕害。于是,厌恶多于痛恨,讽刺多于批判,流露出一些软弱宽容。
乡镇有产者形象
其二,是以桔子园主人滕长顺和商会会长为代表人物的乡镇有产者形象。这些在当地得人信服、社会地位颇高的“老板”,家道殷实,人丁兴旺,生活美满和睦。滕长顺原也是两手空空,屋徒四壁。大半生辛勤劳作,风里雨里,水陆兼行,“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兴起一份不薄的家业。他诚实可靠,勤劳质朴,强健麻利,挑起谷子,行步如飞,小伙子也比不上,且“为人义道公正”,因而人人敬重。村子里碰到什么公共事业,常常被推为领袖,全权代为解决。这样一位煎熬半生,终于挣扎出个“头面”,不愁吃穿的吕家坪当地上等人,怀里也揣着一本难念的经。桔园收成好,一旦为保安队长算计,便逃脱不了被恐吓勒索,甚至自己疼爱的小女夭夭都有被看上抢走的危险。商会会长主要的工作不是为商家谋福利,“倒全是消极的应付”,应付各级小官吏、驻防保安队,“官来如剃”的过路副爷、委员,满足他们无休止的贪婪*,处境实在尴尬。他们经受着依权仗势的保安队长的欺压叱骂,满腹愤懑,除了私下几句牢*,郁结胸中的一股怨气便再无从排遣。社会地位和身份决定了他们不得不曲意奉迎,见机行事,忍气吞声,以求得变动中的暂时安宁。即使怨愤泄露几点在言语上,最终也总是息事宁人,出钱买个平安。解释这一切的只有“气运”。他们把所有命运的不公归为“气运”,来麻痹自己,安慰自己。面对社会的急剧动荡,仅仅要求尽可能少地受伤害,全家还可以饱暖和睦地生活下去。他们仍然葆有素朴正直的人性,但已经不那么纯净了,蒙上了一层妥协消极的灰色调子。
应该指出,作者把滕长顺这样的乡镇小有产者写成受*势力压迫最深重的人,是有他的局限性的。试想,像滕长顺这样家业兴旺、资财丰富的“头面人物”,尚且这样受欺凌、艰难度日,何况一无所有的穷苦百姓呢?作者如此描写,影响了人物的真实性,但其生动鲜明可以说是毋庸置疑的。
第三组人物形象是老水手、夭夭、三黑子等有生气的山乡人。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和挚爱,以赞美的笔调描写了他们在风云变动之时的镇定从容、勇敢无畏,乡村型智慧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老水手贯穿作品始终,着墨最多,刻画最为细致。他的身世“简单而不平凡”,命运多舛,家破人亡,头发花白了才安身枫木坳祠堂,度过余生。然而“人老心不老”,绝不似许多历经人世沧桑的老者那样透着太多的恬淡,没有因为看破红尘而对眼前事情的漠不关心。在旁人看来,当然“稍微有点古怪”,与众不同。湘西山水所给予的养料,60余年经历锻打造就的倔强、旺盛的生命力,使他“对于许多事情,好探索猜想,且居然还有点童心”。“新生活”到来,老水手是第一个热切关注者,他“相当兴奋”,心中激起丰富联想。道听途说得来各种确实的不确实的消息,更助长了他的情绪*动。
他时时为地方未来及小儿女辈的命运担忧。生活经验的积累沉淀,使他学会了从外部世界的变化中认识与掌握自身出路的朴素人生哲学。他以一颗敏锐多感的心和*嗅觉判断时事,从身边种种见闻里寻觅“新生活”大势将至的迹象。于是,过坳歇脚玩猴儿戏的外乡人成了“侦探”,成了“新生活”派来的先锋;忙于在吕家坪码头上船主水手们中间穿梭,热心且耐心地打听着外界有关新闻,思考着生活的准确答案。其阴差阳错、自以为然,煞有介事处,确实显得有点过敏唐突,难怪滕长顺笑他“杞人忧天”了。不容忽视的是滑稽之中,他的担忧与判断往往“暗合事物的本质”,擦亮智慧火花。“愚憨和睿智在他身上实现了奇妙的结合”,这在文学史上也是少有的。
老水手承袭了湘西民族亘古以来一直具备的传统美德:勤劳、善良、热情质朴。老来孤独,应滕长顺一家的善意邀请与他们同住,可是劳动惯了的他总不能心安理得。操劳一生,为生计四处奔波,工作不是束缚,倒是解放他那饱经忧患、热忱跳动的心的灵药。做了枫木坳守祠堂人之后,生活于他才真正变得舒适惬意起来。老水手渴望世道公平合理,渴望一切美好的事物可以永久存在,但多年的人世苦旅告诉他渴望大抵只是渴望而已,他深知美好理想的实现是艰难而遥远的。他叹息着“好看的总不会长久,……好人不会长寿,恶汉活千年,天下事难说!”多么精辟的湘西人民苦难史的总结,血与泪都凝缩其中了。他又绝非性格软弱,听凭命运摆布的懦夫。面对纷杂*力量引发的时局急剧变化,他喊道:“慢慢的来罢,慢慢的看罢。……有一天你看老子的厉害!”这种愤怒的呼喊,应该说是老水手的反抗,尽管这种抗争并未付诸行动,但它又是那么从容、自信地在老水手的心里存在着,生长着。难怪老水手的忘年交夭夭由衷地赞叹“天下归你管,一定公平得多”。
夭夭和她的哥哥三黑子是乡村新成长起来的小儿女辈的典型。
夭夭俏丽活泼,同沈从文作品中那些从湘西土地上款款走来的美丽的少女们一样,她是沐浴着饱含湿润气息的阳光,迎着清爽山风,汲取天地之精华长大的。大自然是她的又一个母亲,天性中自然流溢着灵秀之气,本质纯洁,犹如深山流出、未受工业文明污染的一线清泉,容不得一点儿污秽。她天真、聪慧,生活无忧无虑,受着全家人的宠爱,又“乖巧谦虚,不占先逞强”,举动间总是现出那么一种惹人怜爱的柔顺和小小的狡黠。最为难能可贵的是她置身于社会变动、人生忧患漩涡之中的镇定自若,和老水手相比,另具一派自在从容的姿态,还夹杂着些许天真的无畏。面对未来茫然不可知的任何变化,她毫不惧怕,视若无睹。保安队长妄想霸占夭夭,放肆挑逗调笑,一般少女只会陷入惊恐慌乱之中,可夭夭“只觉得面前一个唱的说的都不太高明,有点傻相,所以也从旁笑着”。抽身出去,微笑着欣赏一出谄媚于己的低劣表演,她很有些哲人的味道了,根本谈不上什么恐慌。她幼稚地坚信:“老百姓不犯王法,管不着,没理由惧怕。”
夭夭的形象,叫人不由想起《边城》中的翠翠。二者同是作者倾尽笔力赞美的可爱的湘西少女,灵魂纯净透明的自然之子,她们却又有着多么明显的差异!翠翠柔媚中隐含着一丝忧郁,她朦胧地向往着幸福的爱情,可这爱情未有*结局使她惆怅。面对爷爷的去世,傩送的出走,她表现出难得的忠贞和坚强。翠翠的坚强体现于沉默地劳作,对美好未来的凝眸遐思。夭夭呢,因生活和婚姻的美满而显得爽朗外向,坦白大方,不知忧愁为何物。
《摘桔子》一节将夭夭的好动娇憨描画得维妙维肖。这个略带野气的女孩,只是在别人开玩笑地提及她“忌讳”的未婚夫时,才会不动声色转身跑去,现出羞涩之态。大多时候“猴儿精”一样窜上跳下,不得安生。跳跃奔走在山坳原野间,工作当作游戏,又做得分好地好。其灵动性情,对世事的镇定,敢于藐视强权的品格,向我们展示了更为坚韧和旺盛的生命力。如果说翠翠是一杆修长挺拔,笼着淡淡轻愁般绿荫的青竹,夭夭就是一丛明快艳丽的枫叶,秋风凛凛,秋雨侵袭,倔强地燃烧着,俯瞰凶险奔流的大河。
三黑子出场不多,这个强健硬朗的青年,“为人心直”。小说开卷不久,通过夭夭之口便侧面叙述了他与水上*所起的一场冲突。他不甘心忍受这些特权势力的盘剥勒索,执意不肯弯腰妥协,刚硬耿直的个性,敢于抗争、宁折不屈的精神,略见一斑。及至远航营运归来,听说家里遭到保安队长的无理讹诈,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公开喊出“沙脑壳,沙脑壳,我总有天要用斧头砍一两个”的大胆宣言,
抗争精神进一步成长起来。大凡乡下人视为盛大节日的酬神唱戏是萝卜溪难得的娱乐,这个单纯沉静的村庄显得热闹活泼了许多。锣鼓喧嚣并不能带给三黑子快乐和安慰。他独坐河畔,对人神和悦背后的丑恶黑暗心存愤懑,切齿痛恨着“横蛮强霸的就占上风”的不平之事。这时的三黑子,头脑中已经萌生了“我当了*,一定要*毙好多好多人,做官的不好,也得*毙”的与现实强加于人的巨大外力相抗衡相抵触的*参与意识,采取暴力武装铲除不平的*思想。称不上见多识广,但三黑子已经懂得透过表象去把握社会实质,并对它进行思考了。也许这思考还不那么深入、透彻,尚处于初级阶段、不成熟,带有自发、起步的性质,却谱写了《长河》之歌的最高亢的旋律。